一日後,妖族曾經的一處據點之中。


    數月過去,此地早已空蕩,位於風沙曾留的痕跡,哪還有什麽邪祟。


    他數月前青口囑咐謝雲磊,南域正道自是留不得這邪祟藏匿。他本也隻是來碰碰運氣,可若邪祟已離,他又該往何處去尋?


    南域說小也小,不出一年半載,便可周遊。可這是以趕路為前提,他雖走過南域頭尾,其中卻仍有太多不曾經曆之地。


    倘若邪祟當真尋了一個奇山異水、險峰密林躲藏了起來,他又該往何處去尋?這數月來,邪祟太過平靜,再未生過一絲波瀾。


    而寂靜的背後,向來影藏了更為劇烈的風雨。


    正在他出神之時,他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腳步聲。尋常腳步之聲,定是由遠及近,而這腳步聲,一息之前尚在百丈之外,一息之後卻已是在他身後。


    冷蕭頓時覺得芒刺在背,如坐針氈,片刻不能安定,可身後之人卻驀然伸手搭在了他肩膀之上。


    這動作緩慢,可他偏生是沒有一絲抵抗之心,還來不及轉過身去。待那手掌落在他肩上之時,他才是回過神來。


    方才之事,仿佛他的時間被天地所凝滯,直等那身後之人一路走來、將手搭在他肩膀,他才恢複了行動與思考的能力。


    他轉過身,肩頭那手掌,肥厚而粗糙,若隻看此手,世人定要猜想其主乃是一個大腹便便之輩。


    誰聊,那手的主人竟是一個身材高瘦之人,個頭八尺有餘,倘若入尋常百姓之門,恐怕還要低頭避讓。


    冷蕭在其麵前,也唯有抬頭仰視。可這高瘦之人的目光卻是極為柔和,其目中之真意,便是眾生平等。即便是一個落魄乞兒與其對視,想必也不會生出低人一等的念頭。


    “阿彌陀佛。”


    他見了冷蕭,收回了手,又是念了一句佛號。


    冷蕭悚然一驚,他自以為回神,卻在轉身之際,第二次陷入迷蒙之中。隻剛才一霎,他所有的心神盡數沉浸在眼前之人的眼眸之中,似畏水之人深陷大海,難以自拔。


    心中對眼前之人隻有一個概述,便是手掌肥厚粗糙,身形高瘦。可直等到此人出聲將他驚醒,他才得以窺見全貌。


    此人身披紫絛袈裟,年入花甲,須眉皆白,發已落盡。他望著冷蕭,麵相頗善,冷蕭一霎憶起,眼前之人,不正是他在無棲之地陽心寺所遇見的那個和尚嗎?


    “阿彌陀佛,老衲發號蒼耳,見過施主。”老和尚對著冷蕭謙卑低頭,即便是低頭之後,身高也要在冷蕭之上。


    冷蕭當即雙手合十,回以一禮:“晚輩單名為蕭,見過蒼耳大師。”


    蒼耳麵容和善,眯眼看著冷蕭,目光顯得有些渾濁,叫人看不清其中之意。又許是他經曆了太多炎涼世事,心中早已不起波瀾。


    他緩緩說道:“老衲一路應心而來,順著冥冥之中的因果,今在此與施主會麵,雖從未見過,卻幾多麵善。天意有奉,早有定數。”


    冷蕭心中暗道,二人本就見過,否則又如何來的這因果?他與蒼耳對視一眼,心中空空蕩蕩,仿佛那滿懷心思,早已被對方一霎之間看穿。可蒼耳神色始終柔和,看不出一絲多餘的意味來,仿似隻是偶遇這般簡單。


    他手持一根三環錫杖,舉目四望,輕歎一聲:“此地邪氣甚濃,汙穢遍地,施主還是莫要久留。”


    隨著蒼耳口中念出一串經文,此地壓抑的氣息竟果真逐漸散去。冷蕭望之背後,隱隱見到金光閃耀,此乃得道高僧之兆。


    足半個時辰之後,蒼耳才算作罷。而這形式許還未完成,隻是完成了其中一步。冷蕭恭候多時,若再等,不知又要等幾個時辰。


    他上前恭敬說道:“蒼耳大師,西域蠱修現身劍閣,欲伏擊南域修士,南域恐怕危矣,還望大師能夠為了江湖安定,前去平息此事!”


    蒼耳遂收起五指,捏著念珠,垂落少許,歎道:“老衲前來南域,也有此事之因。”他目光深遠,卻是從懷中摸出一枚玉佩。


    玉佩嬌小,在他那肥厚大手之中,顯得格外柔弱,在陽光映照之下,散出瑩瑩亮色,柔若水,翠若竹。


    冷蕭見此玉佩,神色不禁波動了一下。他指尖同樣出現一枚玉佩,同樣放在陽光之下,二者比對,竟不差分毫。


    倘若真要說起差異,便是一陰,一陽。


    蒼耳麵容慈和,鬆開手指,那玉佩便輕輕飄落,直落在冷蕭手邊,與他手中那枚玉佩拚接在了一起,仿佛本就是一體。


    玉佩雕紋之間,翠色流轉,冷蕭一時出神,幾息之後,才將玉佩收斂,抬頭望向蒼耳。


    他遊移了一下目光,這四下裏,哪還有蒼耳的身影?他許是一霎之間消失了,又許是一步一步離開。


    冷蕭手指在玉佩之上摩挲著,他手中的玉佩,乃是當年寒月所贈,許諾冷蕭,若有難,便上青痕宗尋她相助。


    可這些年,也從未求過她,一時竟也忘卻了還有此事。


    他本隻當這是一枚普通的玉佩,造型也並非有多張揚典雅,相反,很是簡單。可如今細看,這玉佩之上是淺淺線條,倒還有些像兩條魚兒。


    若置於陽光之下,這兩條魚兒便仿佛活過來了一般,顯得格外靈動。


    “冷某的玉佩,乃是寒月姑娘所贈,那大師的玉佩,又是從何而來?這世間因果,當真令人煩擾,管不得,佛修皆要散去這三千煩惱絲。”


    他口中低語,心中卻泛起一絲淡淡的波動。此玉對寒月而言,或許還有另外的含義,可寒月將此玉交給他,又是什麽意思呢?


    他五指緊握,將這玉佩緊緊握在手中。


    蒼耳既然是循著因果而來,那他口中的因果,究竟是何?是寒月相贈的這枚玉佩,還是無棲之地陽心寺的相遇,或是為了這妖修據點的殘留邪氣,又或是,為了蠱修。


    想必此刻蒼耳所往,應是劍閣。


    “因果,因果。”冷蕭突然又將那玉佩取出,細細端詳。蒼耳既然將此玉佩交給他,此中定有深意。


    這玉佩,未必就是蒼耳所有。


    他將鼻子湊到這玉佩之上,輕輕嗅了嗅。其中,竟是夾雜了一抹難以名狀的氣息,有粗如石粉的味道,有泥土野草的氣味,有淡淡的黴味,又隱隱有些幽蘭般的香氣。


    這一絲蘭香,叫冷蕭麵前一霎浮現出了寒月的麵容,文靜,淡雅,冷若冰霜,拒人千裏,內心卻離人很近,你若交心,她便交心。


    冷蕭叫兩枚玉佩分開,太極生兩儀,是為陰陽,形象若魚,躍然於這玉佩之上。當年,他接的坦然,如今再執於手,卻是這般滾燙。


    陰魚玉佩之上,除卻以上的諸多複雜氣息之外,最為濃重的,乃是一抹鹹澀微腥的氣味。


    這氣味,和魚蝦之上的氣味有些近似。莫非,蒼耳是想通過這玉佩告訴他,寒月所在之地?


    可倘若蒼耳自己知曉,又何須假手於冷蕭?他修為遠在冷蕭之上,親自出手,顯然會有更大的把握。


    冷蕭自是顧不得這許多旁枝末節之事,於他而言,並不多重要。


    “近海之地……”他眼簾低垂,目光閃動。南域之海寥寥,將偌大一個南域分割成了幾大塊。凡人若能過海再回,便是多了一個趾高氣揚的資本,時時可拿出來吹噓。而對於修士來說,渡這萬裏海河,不過舉手投足。


    “若是鬼頭陀藏匿失蹤修士之地,定然不會在顯眼之處,否則行事多有不便。”他腦海之中,快速閃爍過幾個場景。始終將玉佩放在鼻尖,這苦澀味道仿佛盡去,隻剩下幽蘭。


    “東海。”


    他的念頭忽的定格在一個從未去過的場景之上,雖為去過,可大體位置,他卻了然於胸。


    妖域東海,澎湃萬萬裏。若說南域海洋,無一能出其右。這東海大半在妖域之中,所以算做是妖域領地,可也有一小半,還是在人族地界之中。


    冷蕭目中閃過一抹明亮光芒,若說藏人之地,這東海確實是再好不過。位置偏僻,無人注意,人煙稀少。


    僅有的幾座城坐落在這東海的邊上,便如同的大餅上的芝麻一般,絲毫不起眼。


    得冷蕭指點之後,蒼耳立即朝著劍閣而去,不足半日,便趕到了劍閣。以他的速度,雖不通空間之道,可一身速度,未必比縮地成寸要慢。


    立於劍閣山門之外,蒼耳胡須迎風抖動,孑然而立,顯出幾分枯寂的悲意。


    他自是相信冷蕭所言不會有假,可這山門一片寂靜,空無一人。再往內走幾步,地麵上滿是鮮血,幹涸之後成了烏黑的一片,顯得格外醒目。


    有屍體橫陳於地上,男女皆有,服飾風格相同,輕易便可看出乃是南域蠱修之輩。


    蒼耳望之,目中破有不忍。且多數死者,都是被一劍封喉。他麵色依舊並未起幾分波瀾,隻是閉目呢喃,許是在誦經超度這些亡者。


    他誦經之時,手中錫杖頓時抬起,繼而再度落下。三個大環在錫杖之上發出幾聲響動,隨後輕輕震蕩了起來,便的這地麵,也好似一霎變得疲軟無比。


    錫杖末端觸及在地麵之上,他邊誦經,一邊將錫杖跺下,地麵上頓時如同覆蓋了一層水霧一般,叫人看不清晰。


    繼而,這地麵驟然震動起來,距離蒼耳幾寸之處,忽然有一聲尖銳嘶鳴響徹這一方天地。


    嘶鳴之聲很輕,但是十分古怪,說不出是一種怎樣的聲音。便見那發出聲音之物,驀然從半空掉了下來,似乎是在衝刺之中,尚且依著慣性往前撲了幾分,堪堪觸及到了蒼耳的袈裟。


    細看,此物正是卜滇性命相修的啖魂蠱。啖魂蠱本是五色,若非修士目力非凡,凡人甚至難以看見這細小蟲豸。


    而此刻,這原本透明的蟲豸變成了絳紫之色,身體僵硬,墜地之後再動彈不得,身子緩緩蜷曲在了一起。卻並未死去,爪牙尚在輕輕抖動。


    蒼耳閉目,口中並未有一絲頓止,手中錫杖落地的速度越來越快,且越來越頻繁。手臂與錫杖之影已是模糊,速度快到肉眼難辨。


    一炷香後,他眼睛驟然睜開,經文一霎停滯,錫杖落在地上,也不再抬起。


    四周仿佛形成了一股無形的力量,隻見地麵從錫杖末端開始,忽然裂開一道縫隙。這縫隙一霎蔓延,短短幾息時間,便是如蛛網一般縱橫交錯,彌散千百裏!


    所過之處,亭台樓閣、碧水青山,紛紛為之傾側,仿佛隻要手指一推,便會倒塌。


    縫隙之中,用處大片蟲豸,或稀或密,有散有合,隱隱將劍閣群山所有地脈盡數占據。若拿捏住了大地的脈搏,地上的一草一木,便都可了若指掌。


    這般手筆,斷然不可能是一人所為,可隻在這片刻之內,一切化作虛無,所有功夫白費。


    “阿彌陀佛,蠱本無罪,罪孽者,乃養蠱之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且回頭吧!”


    一道無形漣漪自他錫杖末端散了出去,但凡所觸及的蠱蟲,盡數萎靡不振,癱軟在地,似要躲避,可速度終究是太慢。


    在蒼耳周身百丈範圍之內,啖魂蠱東西南北中皆有,三兩成群而來,端的是隱蔽至極,卻盡數癱倒在了蒼耳腳下,未有一隻得逞。


    遠處似乎傳來一聲幽幽鈴聲,仿佛少女手持鈴鐺雀躍搖晃,稍顯急促,在天地間久久回響。


    這鈴鐺之聲響起一霎,啖魂蠱壓力驟減,一霎從地麵上飛了起來,有臨近者,瘋狂朝著蒼耳撲了上去,稍遠者,則匆忙朝遠處逃竄。


    對此,蒼耳無動於衷,左手扳動著念珠,口中落下幾聲晦澀的音節,這啖魂蠱盡數落在他袈裟之上,卻隻順著袈裟滑落下來。


    對方此舉,並非是要借機偷襲,而是想舍小取大,救回一部分啖魂蠱。


    那落地之後的蠱蟲,並未死去,這刻,蒼耳背後忽然散發出一層金光,普照大地。他閉目誦經,但凡其金光所觸及的角落,所有蠱蟲皆化作一株新芽。


    春期臨至,草木一霎蔥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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