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柔柔清風拂過臉,像纖纖玉手撫過頰。清清冷冷,又令人陶醉。


    眼周,除陰陽鬼腹部之外,便是一條條纖細長足,彼此交織,不分誰他,將所有縫隙盡數填滿,被圍其中,不由發悶。


    初時有細碎聲音不斷響起,正是有陰陽鬼不斷往上攀爬,堆積成小山。最後,便沒了聲響,隻餘靜謐。


    冷蕭心存餘悸,不知是否驚變已退去,不見陰陽鬼有動靜,也不敢擅自妄動。他腳下,同是陰陽鬼甲殼,有如一鬆子,一核桃,硬殼在外,將他牢牢護住。


    幾步外,有蟲豸爪子輕輕抽動,忽而直接翻了上來,四仰八叉倒在那裏,不再動彈。整個甲殼,不複油亮,唯餘一抹灰白,顯得那般無力。


    幾隻蟲豸翻起,露出空隙,王蟲自空隙之中鑽出,圍繞冷蕭遊走數圈,又靜靜伏在冷蕭腳邊。


    冷蕭遂抬手在陰陽鬼所成壁壘之上輕輕一推,這看似天地崩塌也牢不可破的甲殼便如流沙潰散般倒下,傾塌,落了一地,密密麻麻。


    隨意拾起兩三隻,甲殼輕如羽絨,薄如蟬翼,指尖尚未用力,甲殼便陷了進去,失了往日威風姿態。


    於外圍者,最為不堪,即便處於內圈者,幸存蟲豸寥寥無幾,奄奄一息,甲殼灰白而黯淡,眼看便要命不久矣。


    總是欠之命,冷蕭遂取丹藥相試、靈氣相佐,奈何無有用處。便隻能眼睜睜看著這遍地蟲豸細足動彈越發輕微,繼而不再動彈。


    隻一陣風來,便將數千陰陽鬼性命吞噬,留下一地殘破軀殼。倘若不是王蟲號令,此刻畫麵想必不至於如此淒慘。陰陽鬼畢竟常住於此,對此邪風有幾分抗性,無所抵抗之力者,唯冷蕭一人耳。


    遍地白骨猶在,又添一層新殼。他忽然明白,為何從未聽聞有鬼修強者縱橫江湖、叱吒風雲,原是還未走出雲蠻地,便隨這邪風,上了黃泉路。


    有幸運之人,或許能提著兵器多走上幾步,想來,也隻是多走上幾步。


    腳下黃土,或許還掩埋著更多靈寶,每一件流傳於世,都能引起一番腥風血雨。如此之物,他卻沒了絲毫挖掘的心思。


    熟管它有用無用,今已失心情,便叫它歸於黃土罷。


    來時不慢,歸時更快。雲蠻地邊界處,離上幾裏之地,便能聽見有喧鬧之聲。隻待臨近,遙遙便見蒼玨、蕭絳花、千壽、南風巽、薑泰、時靈曦諸人皆在,又有不少蠻族之人及飄雪峰弟子相隨。


    說來不過刹那,冷蕭便越過牌樓,站在眾人之前。眼看地上鋪了一塊白布,冷蕭肉身則被躺放於白布之上,原本正常張開的眼睛,也被合了上去。


    見此,冷蕭不由哭笑不得,反觀旁人,卻是睜大了眼睛,卻是蒼玨用力笑了三聲,快步上前拍了拍冷蕭肩膀,說道:“你小子,走時痛快,也不告知一聲,我等還當你已葬身於雲蠻地,便連你葬禮事宜、墳地何處也商量好了!”


    蕭絳花不出一言,依稀可見眼眶通紅。猶有威風餘韻,正是如此婦人,當年才能在冷夜淩失蹤之後獨自支撐著飄雪殿。


    千壽長出一口氣,直道無事便好。時靈曦快步衝到冷蕭身邊,卻將目光落在冷蕭身後。手持長劍,身子不禁微微顫抖。


    “不必驚慌。”冷蕭輕聲道了一句。


    隻見,牌樓之中,本被禁錮於雲蠻地之中的陰陽鬼群,此刻蜂擁而出,不計其數。即便方才死亡數千,此時匯聚,依舊浩蕩。


    王蟲靈巧在冷蕭指尖來回遊走,顯得格外溫和。發號施令之時,才顯威風八麵。冷蕭順勢大袖一揮,數萬萬蟲豸便縱橫隊列相呈,井然有序,原地待命,看得眾人目光直欲瞪出眼眶。


    飄雪殿之人,見多世事,早已不怪。而蒼鸞族人,除蒼玨外,多性情樸實,修為不高,見此異狀,下意識退後數步,張口結舌,難以自抑。即便蟲群不動,隻站在那裏,氣勢便能令庸人膽怯。


    “從今往後,這陰陽鬼,便為在下所用。”


    沒有豪言壯語,隻淡淡一句,卻比方才的邪風也絲毫不讓。不論是蒼鸞族人,或是飄雪峰弟子,皆目露恭敬之色。


    蒼玨讚歎道:“冷小友好手段,如此大軍,便是老夫也難攖其鋒!”


    冷蕭麵上並無喜色,誠如蒼玨所言,此陰陽鬼之威,世間少有。分神修士便已傲立世間,這小小蟲豸,天生不凡,卻被困於雲蠻地。倒像是前人所落下的一枚棋子。那這落子之人,該是何等神聖?


    後來蒼玨解釋,冷蕭才知,方才邪風起時,蠻域皆驚,天地變色。而這源頭,便是雲蠻地。


    眾人遍尋他不在,便料冷蕭已前往雲蠻地,遂循,果真找到冷蕭肉身。卻隻是空殼,還當冷蕭神魂早已被這邪風吹散。


    雙方散去後,飄雪峰。


    有弟子麵見冷蕭,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激動道:“少主,有此蟲相助,我飄雪殿有如神助,必能將林九霄那狗賊一舉滅殺!”


    冷蕭靜靜望著他,眉頭緊鎖。初時,他將蟲群帶出,不是沒這想法,可隨個把時辰過後,心情積澱,便冷靜了下來。


    “狗急跳牆、兔急咬人,遑論分神修士。此蟲固然強大,終究隻是外力,若林九霄臨死反撲,除此蟲外,我等還有何人能擋?”


    那弟子眉宇方正,麵相向善,卻因仇恨而五官扭曲,緊咬牙齒。冷蕭未曾經曆當年之事,縱有少主身份,心中所感也不會那般強烈。


    他按著此人肩膀,說道:“若此蟲不可靠,屆時又該靠誰?靠身為女子、修為跌落的聖妃,靠重傷不愈、病容懨懨的聖衛,靠雄心不再、鋒刃已平的大長老,靠空有虎膽,卻奈何遲暮的二長老,還是靠我這個身軀已毀、身中劇毒的少主,或是靠你?”


    那弟子身如磐石,一動不動,卻輕輕低下了頭顱。他有雄心,有壯誌,有舊恨,有長仇,卻無一身能夠與此些煩擾所相配的修為。


    他初嬰之境,麵對通天聖地,麵對林九霄,又能如何?


    冷蕭又道:“即便我等擊殺林九霄,奪回通天聖地,五域風起雲湧,要想護住,難上加難。出頭之鳥,總遭獵人所狙。隱於暗處,積蓄實力,待時機成熟之時,再出最後一擊。”


    “冷某且問你,你願做那出頭鳥,還是做那獵人?”


    “弟子願做獵人,獵盡天下鳥獸!多謝少主教誨!”他驀然跪地,抱拳凝眉,目中鋒芒驟斂,如寶劍藏鋒。


    冷蕭雙手負於身後,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承蒙少主過問,弟子奚川!”


    “奚川。”冷蕭輕輕念叨著這二字。飄雪殿變故生時,他才剛出世,方才在他麵前恭恭敬敬之人,也過了而立之年,往不惑奔去。


    歲月向來不饒人。


    於一男子而言,或蹉跎一世,或傲世蒼生。心中所求,一為情,二為江山,能拋開七情六欲之人,少有。即便佛道門徒,也難免有困惑,難免有私心雜念。


    冷蕭獨自抬望眼,視遠月。舊人已死,情已空,是否他也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江山之上?依稀記得,曾幾何時,他親口所說不慕江山,可為何方才對奚川說出那一席話時,他表麵沉靜,心中卻起了波瀾?


    傲立雲層上,一覽天下山。


    多好啊。


    夜深,深似閉上眼,看不見天地,看不見內心。


    翌日,他將數萬萬陰陽鬼重新遣回雲蠻地,隻唯獨帶走了王蟲。誠然,外物終究存了太多變數,此等靈智不開之物,可說易控,可說難控。最為簡單的方法,便是讓王蟲成長到一個令其他蟲豸無力對抗的地步。


    離開蠻域,乘雲而去。時靈曦盤坐於雲上,兀自修煉,因其勤勉,如今已入練氣。


    “靈曦,為師不以人妖殊途為借口,終究是要與令尊走到一個對立麵。屆時,莫要怪為師。若有朝一日,待落劍時,還請刺向為師。”


    時靈曦睜開雙眼,一言不發,隻靜靜站在冷蕭身邊。遠山朦朧,輕雲薄霧,縹緲如幻夢。


    “師傅,弟子想回到小時候,娘還會眨眼,爹還會微笑,你還是蕭大叔。”


    “再過十年,為師就是蕭大叔了。”


    她忽然笑了,笑得很清澈,很輕鬆。


    曆經數月,時靈曦隨冷蕭趕往一小村,村中,皆是些平凡人,平凡事,無甚稀奇,卻讓她流連忘返。


    後山山上,入袂隨她一並起舞。她說:“這是弟子所愛的第三個地方。”


    冷蕭並未回應他,隻是兀自走到一處墓碑前,輕輕坐在了那裏。墳前所供的水果已經幹癟,失了水分,饅頭冷硬得像是石頭。


    他抬手輕輕拂去幾道蛛絲,搓了搓手,才發現也未帶些吃食來。如風離去,留下幾塊凡間金銀,又如風歸來,供上些新鮮水果。


    時靈曦來到他身邊,望著墓碑上粗陋的字眼。


    冷蕭指尖輕輕從墓碑上劃過,說道:“靈曦,來見過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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