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獸蟲蛇盡數被震成齏粉,散落一地,早已分不清變化之前是木是石。金龍須鱗皆斷,龍角成兩血口,嘶吼一聲,化作漫天金線,重新交織盤桓於男子衣衫之上。


    那半空之上,未見冷蕭身影,低頭時,才見他已是出現在時靈曦身前。一頭長發披散,鮮血淋漓。看樣淒慘,氣勢非但不弱,反有攀升之勢。


    角兵與扇骨長劍觸及,龍紋衣男子並未占到上風,倒退半步。冷蕭一動未動。二人長劍相錯,一觸即分,相隔不過兩寸餘。


    “拚命為之,倒是有幾分火候。”


    縱是見冷蕭燃燒了元嬰,龍紋已男子亦並無拚命之意,一來有損修為,二來並不將冷蕭放在眼中。


    時靈曦緊緊握起的長劍低垂了下去,呢喃了一聲“師傅”。有此背影,便可將一切危難都阻擋在外。


    “在下冷蕭,閣下何人,縱使欲奪寶物,為何濫殺無辜?”燃燒元嬰之際,毫厘時間對冷蕭而言都是性命攸關,他卻仍抽得空隙,問此一句。


    如他所料,龍紋衣男子性情雖傲,卻並未有隱瞞之意。是善是惡且不論,心中自有豪氣生。名不更替姓不改,有人問之自道來。


    “在下甲生。”隨他念出名諱之時,衣上龍紋遊走三分,龍首朝外,龍口大張,欲吞天攝地。除冷蕭外,無有能直視者。


    冷蕭身形未動,自有靈氣散出。身後高大虛影大袖一揮,無形壓力驟散,修為低者皆出一聲冷汗,才有喘息之機。


    甲生神色淡漠,方才所生之威,如自然而然,並非刻意。冷蕭口中輕輕吐出一語:“閣下是要趕盡殺絕?”


    冷蕭雖是問句,卻用以肯定語氣。而甲生並未叫他失望,口中淡淡吐出二字:“正是。”


    話音落時,他人已在三十丈之外。扇骨長劍一點,故技重施,草木沙石皆成其兵。忽又大袖一抖,抖落幾枚星點,似玉似珠,落地成方正大漢。


    “此一招,為點將之術。”


    萬物成兵,珠玉成將。有將號令,兵卒三五成小陣,百十成大陣,萬千可撼天。莽莽之威落下,冷蕭身形戰戰。敵方還未攻來,他驀然一口鮮血噴出,身後元嬰虛影粉碎,再無蹤跡。


    縱麵上再如何鎮定,心中驚意,無可掩藏。這甲生信手施展之術,莫說元嬰,便是分神修士,也未必能有如此精妙之神通。


    然,心雖驚卻並不慌亂,麵平靜亦並非勉強。冷蕭指尖靈氣一閃,出現一鐵塊,一息間成寶塔。


    他尚且記得,甲生曾稱此為仙盤。


    冷蕭自雲蠻地所得仙盤晦暗無光,平庸之極,任由分神修士,也難以看出稀奇來。而這象征潮生殿的仙盤,卻靈光湛湛,燦若星辰。


    九層寶塔,有星羅棋布,點點玲瓏,美麗不可方物。似抬手間,便可與夜幕融為一體。


    正是此刻,月前有如畫布生,畫上一幕潮生殿。潮水滔滔來,紫螺遙遙現。


    甲生冷淡麵容之上終有驚怒顯現,焦急萬分,並不作假。此刻竟是當機立斷,燃燒了元嬰。百將萬兵靜立不動,大陣小陣皆凝力於他。


    驀然間,輕踏步,卻有如碎裂虛空而來,一步落在冷蕭頭頂。這一腳,更大落在整個小山溝之上,有如天幕傾塌,無處可逃。


    他一聲低語,略有嘶啞,如天公震怒,倏然道:“交出仙盤,饒爾等不死!”


    冷蕭亦未曾停止動作,於潮生殿之中,散發出無與倫比的吸攝之力,盡數施加於甲生之上。不知這潮生殿與甲生有何瓜葛,吸力起時,他衣衫之上的龍紋便成紫色,如紫螺顏色一般無二。


    身形被潮生殿吞去,甲生愈急,此一踏威勢愈盛。冷蕭狀若瘋魔,頻頻嘶吼。深處壓力正心,險難抵擋。


    遠處忽有長鬆派弟子慘叫之聲傳來,一聲起後,便是此起彼伏,接連不斷。此時,甲生以被牽扯至潮生殿外,急急大吼一聲:“交出仙盤,饒爾等不死!”


    冷蕭手指緊了三分,指尖按得發白。卻在千鈞一發之間,驀然將仙盤拋了出去,低喝一聲:“拿去!”


    月下,寶塔玲瓏,旋轉生姿,於星光夜幕下劃過一道絢爛軌跡。甲生折扇一合,這一踏之威頃刻散去,如同從未降臨過。


    潮生殿如曇花一現,迅速隱去,將潮水、紫螺、仙盤、甲生一並帶走。


    時靈曦悶哼一聲,唇角有鮮血溢出。


    冷蕭快步行至眾人之前,接連探去,手指忽然一頓。近千長鬆派弟子,有修為低者,甚至不及時靈曦,堪稱之凡人。如此威壓之下,殞命三十有六。


    關新常如蒼老十歲,半截身子入了土。放眼長鬆派,若他撒手人寰,再不勞心,還有何人能護得宗門周全?


    他驀然跪倒在冷蕭身前,有口難言,又快速開口道:“多謝先生搭救。老夫不敢再厚顏奢求先生庇護,隻求先生能留三兩術法於山門前,若有外敵來,也可禦之一二。”


    冷蕭搖頭道:“關前輩請起。並非在下不願,實乃在下隻修單劍,不擅陣法之道。”


    見關新常頹喪,冷蕭隻道一句“吉人自有天相”,便轉身離去。


    甲生被攝入潮生殿之中,何時會歸來尚未可知,即便長鬆派舉宗遷離,既走過,便留足跡。若有人追尋,天涯海角,無處可逃。隻在甲生眼中,長鬆派諸人微不足道,未必能引他再費手腳。


    反是冷蕭,毀其紫螺,終有再會麵之日。


    “下界……”


    冷蕭眼簾低垂,細縫之間光芒湛湛。甲生言談之間並未刻意隱瞞,或許初時並未打算留下活口,卻事與願違,受製於潮生殿。


    “留仙,恒仙,莫不是宗門之名?”


    縱觀五域,小門小派多如牛毛,卻從未聽聞過如此宗門。


    “難不成是隱世宗門?”人有隱者,宗有隱宗。避世不出,兀自修行,隻攀仙道,不爭高低。


    天未亮,循著野貓宗離去之時所留痕跡,即便不知野貓宗山門所在,冷蕭也輕易尋得。


    野貓宗山門建於山巒之上,空氣清新,靈氣充沛。微風襲來,清清涼涼。說不上極妙之地,比之長鬆派所在山溝,可是天上比之地下。


    冷蕭可輕易將此山門奪下,贈與長鬆派。可他不過隻是過客,長鬆派將來如何,終歸要自憑手段前去爭取。


    他今夜所行之事,不過也是野貓宗該得之報應。


    江湖無善者,死皆有餘辜。冷蕭亦非善人,亦不甘平添殺戮,墮入魔道,才立此生不殺人之誓言。


    而得陰陽鬼王蟲之後,冷蕭心中無端升起喜意,便覺肉身隕而神魂尚存,則算不得身死,神誌不泯,也依舊活著。


    當時不覺有何錯,此時站在野貓宗宗主大殿之外,才忽然驚醒,何時持劍傷人,已變得習以為常?變得成熟,何時等同變得冷漠?


    他曾欲爭天下,欲尋父欲問道,欲探九大死地之秘,欲知仙盤之秘,欲……正是抬劍時,才知自己原也有如此多欲念。


    明白之時,一切忽然淡了,何事都變得不再重要。然,不過隻是瞬間。


    “冷某同是凡人,何必清高作聖。虛哉、偽哉!”


    野苟子渾身顫抖,蜷縮在角落,無路可退,見冷蕭抬劍又輕輕落下,久久未下殺手。他不知冷蕭在念叨什麽,隻以為事有轉機,試探道:“閣下想必便是白日出手之人,野某多有得罪,萬望寬恕。不知有何野某能效勞補償之處,但說無妨,野某絕不推辭!”


    才細想,他將被人擊退之語告知那神秘之人,那人必定親自前往。如今冷蕭安然無恙,身有淡淡血腥味,必已與那人交了手……


    野苟子眼神更懼,莫說驚呼求援,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聲。他早將冷蕭與甲生看作同等實力之人,即便喚來三五蝦蟹相助,又如何能敵?


    冷蕭回了神,見野苟子諂媚。索性收了劍,輕歎道:“你且立誓,今後再不犯長鬆派分毫,此事便就此作罷。”


    聽得這般輕易,野苟子連忙信誓旦旦長篇大論,直說得倘若違背誓言自己及野貓宗將如何淒慘,可謂真誠無比。


    而這般草率立誓之人,卻並非誠信守誓之人。說得再多,不過是空口白話。看眼前老者諂媚笑容,冷蕭隻覺心中嫌厭。


    所謂誓言,不及他一番威懾。


    “還有一事。”


    野苟子連連點頭,邊端上茶水邊說道:“先生但且問之,老朽知無不言!”


    “你這一身修為,從何而來?”


    修為之事,本該是修士隱秘,有所機緣,皆是自身忌諱。然野苟子並未遲疑,張口便道:“此事說來簡單,這十幾年來,潮生殿時有現世,或帶走幾個活人,或留下幾番機緣。”


    “老朽當年時也運也,擊落一水鬼,拾得一紫螺。將此紫螺煉化,便成就了元嬰修為。”


    他於床頭木盒之中取出紫螺,交到冷蕭麵前。而這紫螺,早已無甚奇異,淪為凡物。


    “那大白宗、大黃宗宗主同是如此,這才發展迅猛。”


    此答案並不多重要,冷蕭亦不過隨口一問。他心中疑慮,亦並非在此之上。問罷,二人便離去,兩杯熱茶,未抿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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