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裏外,依舊是東域境內。地上依舊殘留著潦倒的綠樹青草的碎片,或許是見慣了黃沙,突然間麵對這樣的蒼翠反倒令人不自在。於是便有人鏟去了一層綠意,恢複了東域本應該有的樣子。


    這兒是一間驛站,有快馬數十。也作客棧,時常有江湖人歇腳。莫論修士凡人,在這客棧之中飲酒時,倒也沒了分別。


    修為高低,又有誰人活得更自在。活著,隻是活著。


    冷蕭走近,馬廄裏的馬兒便嘶鳴起來,清脆而歡快,不知道在喜悅些什麽。這個男人,可不會帶它們去馳騁。


    幹澀的草料,在它們嘴裏都已是人間美味了。這樣知足的人生,多少人羨慕不來。


    店裏的人停止了動作,紛紛側目。新來的這人,站在店門口,卻並沒有進來的意思。


    角落裏,有個女子,一坐數日,不知道在等待著何人。這一刻,她忽然雀躍,快步趕了上去,站在男人身邊,沒有說一句話,隻是隨他離去。


    “師傅回來遲了。”


    “師傅一定有要緊事耽擱了。”


    一男一女,很快被風沙所掩埋。有個麵黃肌瘦的漢子吧唧著嘴,輕歎一聲:“我在這店裏飲酒三日,便是為了有機會同那女子說上隻言片語,即便通個名諱也是好的。麵對女人,終極是失了些膽氣。”


    他對麵的男人大笑著:“這世上,能克得了英雄的,恐怕隻有美人了。我還心中想著,你會不會用強,結果卻連一句話也不敢上前說。”


    麵黃肌瘦的漢子嘬了口酒,冷冰冰的說著:“我這碗酒飲盡之後,想來你也該笑夠了。”


    他一口將酒飲盡,對麵那人果然止了笑聲,突兀的,戛然而止。


    “靈曦,你可願回妖域?”冷蕭輕輕問了一聲。


    時靈曦轉頭,看向冷蕭。這段時日,她的修為已有突破,到了築基。她嘴唇動了動:“師傅,你是征詢我的意見,還是命令我?如果是師傅說的話,弟子一定會聽的;如果是蕭大叔說的話,靈曦也一定會聽的。”


    “由你決定。”


    她笑著,回過頭看向遠處:“師傅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冷蕭輕輕點頭,沒有再多說。他很清楚,如今除卻南域本身的動蕩之外,九鼎界九大仙門也都要染指下界,不知意欲何為。按照他們所展現出的態度來看,絕不是一件好事。


    二人行至水窮處,坐看瀑布入雲端。冷蕭說道:“靈曦,為師這些年也未曾教過你什麽,近日新學了一招,便借花獻佛,轉授於你。”


    時靈曦笑問:“究竟是什麽招數,難道比師祖的春秋指還要厲害?”


    “還要厲害。”


    冷蕭平靜的看著前方瀑布,未曾見他何時出手,又仿佛隻是平平無奇的向前彈了一下。這動作,本就是有些輕浮草率的,或許常年品嚐風月的公子哥,才會用這樣的動作來調情。


    冷蕭一指彈出的時候,瀑布“嘩啦”的聲響忽然間消失了,整個瀑布一時斷流,仿佛被一隻五行大手死死扼住。


    一直過了數十息,瀑布才恢複如常。


    時靈曦目瞪口呆,實在想不出世間為何能有如此強大的招式,沒有淩厲的氣勢,隻是隨手一彈,便返璞歸真了。


    即便將瀑布托住,水流也會不斷積蓄,而剛才,水流卻像是墜落在了一個虛無之地,實際上,是水流一邊下墜一邊被消匿,也就是說,這一指之力,維持了數十息。


    “這是仙術,碎骨指。”


    冷蕭當然不會說它的另一個更為通俗的名字“腦瓜蹦兒”。想來,興許是南宮恪一句玩笑之語。


    南宮恪是碎骨指開創之人,冷蕭蒙他親自指點。不管他有何居心,至少在指點之時,不遺餘力。


    冷蕭再傳授時靈曦,時靈曦可謂得了真傳,所有艱澀之處,幾句點撥,融會貫通之後,便沒有什麽難的了。


    餘下的,便是時時感悟,勤加修煉。


    冷蕭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這碎骨指修煉法訣,他已經留在了蠻域,此番回去,再給各大宗門拓印一冊。


    南宮恪若知曉他獨創的仙術能在下界廣為流傳,想必也死而無憾了。


    冷蕭抬手,掌心浮著一隻小小玉舟。玉舟雖無繽紛色彩,卻依舊能吸引人目光。在時靈曦注視下,玉舟迎風而漲,變成真正小舟大小。


    二人乘了上去,雖然不如直接穿梭虛空那般快,卻也可與分神修士的速度相媲美了。


    冷蕭將一枚納戒遞給時靈曦:“送你的,以後再要買什麽東西,也方便些。”他始終記得,時靈曦每逢穿梭市井,總要買許多全無用處的稀奇玩意兒。


    時靈曦眯著眼睛,梨渦淺笑,說道:“謝謝師傅!”


    半月後,回到青痕宗。還未入山門,遠遠便見一副慘淡模樣。


    清輝城依舊是清輝城,隻是遙遙望去,給人的感覺竟大不相同了。


    冷蕭按住時靈曦肩膀,時靈曦看向他。他說道:“靈曦,在這裏等為師。”


    他緩步朝清輝城走去,這個能容納百萬人的大城,此刻城門關閉,也無人相守。城門外,有零星幾棵朽木,歪著脖子,分外淒涼。


    建造城門,所限製的不過是凡人和修為不高的修士,但凡金丹之上的修士,便有人飛行的能力。再高的城牆,也攔不住。


    冷蕭如壁虎爬牆,腳步在牆麵上連點,身子就像是回旋的燕子,輕靈的飄了上去。即便凡人,有輕功高明的人,也能夠做到如此。


    他站在城門頂上,朝內一望。城中,原本安居的百姓不再,滿是破落之態。大小店鋪被砸了個稀爛,地上還有淩亂的穢物,大抵有血跡、內髒、殘肢以及桌椅籮筐木屑等雜物。


    空氣之中,依稀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冷蕭從高牆躍下,俯身輕撚血跡。血跡已經幹了,事情恐怕已經過去一段時間。


    他抬眼,殘破樓閣之中,有白影閃現,背負著長劍,東邊出來一個,西邊出來兩個,原本空蕩蕩的街道上,一時間塞滿了人。


    白衣勝雪,君子舞劍。本是美好的事物,卻無端沾染了洗不去的血腥。


    來人間,沒有熟人。不管看幾次,都是生麵孔,可每個人的氣息,都不弱。冷蕭輕輕吐出一句:“清輝城百萬人口,今何在?”


    有人走在最前頭,手持一柄金劍,隨意的在地上畫著圈,冷然說道:“你若加緊腳步,興許還能在黃泉路上看見他們——”


    “冷長老。”


    “你認得我?”


    金劍男子忽的笑了:“冷長老貴人多忘事,你我見劍塚之內,還曾有過一麵之緣。也是,想來以冷長老的身份,不會多看我這小人物一眼。”


    “能站在冷某麵前大放厥詞的,也算不上小人物了;能屠盡清輝城百萬人口而無動於衷的,也算不上小人物了。”


    金劍男子忽然大笑:“承蒙冷長老誇獎,隻是冷長老今日來,代表的青痕宗,或是南域正道,還是奉鬼妖王之命前來呢?”


    “鬼妖王?這老兒,還真是缺乏耐心。”


    金劍男子劍身一轉,有幾分興奮之意,連道三聲“好”,說道:“你冷蕭之名,也曾傳遍江湖每一角,多年過去,依舊如雷貫耳。今日,你注定倒在我的劍下,且記住我的名字……”


    “抱歉,我對你的名字不感興趣。”


    冷蕭輕輕皺了眉頭,稍顯不耐,驀然抬起手指,朝金劍男子一彈:“接招!”


    金劍男子話音一頓,驚駭欲絕。霍然抬起長劍,雙臂亮起瑩白光澤,氣勢一霎提升數倍。


    “靈骨。”冷蕭低語一聲。


    金劍男子嘶吼著,手中長劍仿佛活了過來,變成一條五爪金龍。威勢瞬間瘋長,正是藏鋒劍意。


    任他如何強,如何狂,在冷蕭一指之下,便如同沙堡遭遇了風浪,輕易被吹散了。


    金劍男子神魂依附在元嬰之上,迅速逃了出來,低頭一開,元嬰之上也多了幾道裂縫,隨時要碎裂的樣子。他並不知曉,若非冷蕭留手,他這條命早便煙消雲散了。


    再看他身後,三五劍閣弟子,也被殃及池魚,重傷倒地。


    冷蕭低語一聲:“師護法,當日你曾說,今後我不願殺的人,全交由你來殺。如今這裏白衣遍地,你為何不來賜他們一件血衣?”


    冷蕭輕聲一歎,緩緩走上前。劍閣弟子便散亂的往後退去,無人再敢做出頭鳥。金劍男子肉身破碎之處,落下兩塊靈骨,正是手臂骨。


    靈骨仿佛吸血蟲豸,將周遭的血水不斷吞噬,殘破的皮肉很快幹癟了下去。冷蕭指著靈骨,說道:“你們可曾看見了,這莫非便是你們所追尋的結局嗎?”


    金劍男子拖著殘破的元嬰,在人群裏冷笑一聲:“總要有付出,才有回報的。它給我們力量,我們給它鮮血,不過是一場冷冰冰的交易罷了。”


    “各取所需。”


    冷蕭嗤笑一聲,抬腳將兩枚靈骨碾得粉碎:“鮮血?你錯了,交換的條件,是性命。等到你離不開它的時候,你也就成了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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