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籠了天與地,白霜蒙了人心。自是有淚多如露,寸寸不知珍惜。


    有疤麵男子手持兩口厚背寬刀,在地上拖出兩道火星子,直追向兩個女人。這兩個女人一長一幼,年長者恐怕過了耄耋之年,滿麵的皺紋盡溶在了一起,腿腳深一步、淺一步,全憑身旁年輕女子攙著。


    年輕女子一身碧綠衣裳,早映襯了點點落梅,染紅了一片。


    疤麵男子雙刀齊舞,身子接連三轉,如舞出了一道旋風,看似笨拙,卻是將自己舞得密不透風、將身外半丈內的每一寸角落都絞得一清二白。


    任一隻蚊蟲、蒼蠅也是逃不出他的攻勢。


    他倏然近了,雙刀轉作下沉之勢,全力往下一剁。這男子身材不壯,可雙刀一舞,卻仿佛有開山之力。


    綠衣女子霎時回身,抬劍一格,熟料這細腰的長劍根本奈何對方不得,被生生剁成了兩斷。女子手腕受了反震,也虎口裂了開來,鮮血滴落。


    老嫗驀地停下腳步,推了一把綠衣少女,沉聲道:“雅兒,你快走,休再管老身!”


    “大奶奶!”綠衣少女始料未及,朝後一個踉蹌,隻見老嫗已朝那疤麵男子跌了上去。


    “老身活了大半輩子,什麽風浪不曾見過,生平也懼怕過許多事,獨獨沒有怕過死。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何惜一死!”


    疤麵男子猖狂大笑著,抬手間將老嫗擲出的三枚暗器擊落了下來,反手擒在了老嫗天靈蓋上,隻譏諷道:“老東西,看你這三腳貓的功夫,便是再年輕三十歲,也不夠老子一刀殺的!”


    “狗賊!放下我大奶奶!”綠衣少女尖叫著,聲音分明宛轉動聽,此時卻顯得淒涼。


    “哈哈哈哈!小妮子,心何急!待老子捏碎了這老東西的頭顱,便來好好寵幸你!”


    他肆意笑起,天高一尺,他的笑聲便要高去一丈,如要與這蒼天爭一爭高低。


    喧囂裏,依稀傳來老嫗細弱的喘息聲,隨疤麵男子五指逐漸收緊,她一雙渾濁的眼珠緩緩凸了出來。


    何處有人吹簫撫琴,何處有人淺唱低吟,原是人心、人心。


    老嫗的意識已渾濁了六七分,眼角帶淚,唇角卻帶笑。有的人死時,帶著極大的怨氣與仇恨,有的人死時,反倒看得開了。現在王侯將相熟人稱雄,百年一去終究黃土一抔。


    終將去、終將去。


    她使出全部的氣力,輕輕擺著一張老手,如在與人耳語:“雅兒,且去、且去。”


    半晨半昏的灰白顏色裏,何處飛來一道劍光,仿佛天上所嵌著的某一顆星辰,也無端的隕落了。


    長劍掠過一條跨越百丈的尾跡,停在了疤麵男子的身側。


    “大奶奶!”


    那處驚叫一聲,老嫗混沌的意識立時清醒了過來,大口喘著粗氣,伸手自頭頂上摸下一隻斷手,鮮血滴瀝在她衣襟上。


    總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無人能獨占戲高台。疤麵男子淒厲叫著,垂首間,一隻右手已然不在了。


    “誰!是誰!”


    他豎起了眉頭,立起了眼睛,額角上青筋暴起,狀若瘋癲。喊話後,雙刀隻能一口提在手上,一口叼在口中。


    側目看,他身旁斜斜刺著一柄靛青長劍,削去了他一隻手,卻一滴鮮血也不曾沾染,如君子立於高山,或倚於樓閣。隻是靜靜立在那裏,便生出一股巍峨的氣勢來。


    他“蹬蹬蹬”連退三步,臉頰蒼白如紙,汗水涔涔,如有所感,霍然遠望。


    翩翩公子何時見——獨行曲徑裏,燈火闌珊時,這時見,眼裏、心裏、噩夢裏。


    那人看不清麵容,渾身如障了一層霧氣,懷中似抱了什麽,他已顧不得了。疤麵男子心中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他寧肯衝進人堆裏廝殺,也不願麵對這樣一個人。


    綠衣少女已將老嫗攙扶起,疤麵男子兀自逃遠去了。老嫗喃喃自語:“我們虎頭島上,還有這樣瀟灑的人物嗎?是哪一家的後輩,哪一家的?”


    虎頭島處於荒海之中,一旦受難,可說既沒有退路,也沒有援兵的。然而那人走得近了,二人卻皆認不出他。


    島上雖有數百人,卻也隻那麽些人,除卻下人和不習武的人,能有這般功夫的,還剩下幾人?


    那人路過長劍,手指輕輕翻轉了一下,如若在空氣中穿了一朵花,無名指在劍柄上一觸,長劍便自己歸了鞘。


    “這位公子!”綠衣少女急急喚了一聲,那人卻如著了魔、入了障,仿佛根本看不見她,也不理會她,分明走得不快,幾息間卻已經遠了,“謝謝你……”


    她麵生緋紅,輕輕呢喃著。


    回頭卻看見,老嫗身子輕輕顫抖著,眼神有些發散,如失了魂,她急問:“大奶奶,大奶奶你怎麽了!”


    “折……折花手,這是折花手啊,他到底是什麽人!”她的麵上看不出是喜是憂,一如她不知道那人來意是善是惡。


    “折花手?是很厲害的武功嗎,比我們家的靈鶴指還要厲害嗎?”


    老嫗苦澀笑著,搖頭不答。回頭道:“該走了,雅兒,你還有明天。”


    “大奶奶……”


    老嫗轉身走上了來時的路,幽幽道:“外頭的太陽刺眼了些,老身腿腳也不靈便了,索性也留在這裏罷、索性也埋在這裏罷。”


    綠衣少女萬般不肯,也絕不敢忤逆老嫗,老嫗可以臨走時又反悔,她卻絕不能讓為她而死的人都白送了性命。


    形單影隻地走上離去的路。


    她未至渡口,已看見岸邊停靠的大船,哪裏來的大船,那個人帶來的嗎?她繼續走,走去渡口,不知渡口,有幾人守。


    她緊了緊手中的長劍。


    到處有人在廝殺,人命不過是浮世裏的一場遊戲,一杯濁酒,若勝了,若未醉,則繼續下一場遊戲,則再滿飲下一杯酒;若敗了,若醉了,則遊戲終止,則一醉經年。


    冷蕭所走過的曲徑,步步都染了血。草木猶在微風裏輕輕搖曳著身子,似乎也煩了身上所沾染的黏膩。


    他看了眼天空,輕輕吻在懷中人的眉心,悵然道:“靈曦,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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