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的隴陝戰區,本就強弱有別的宋金雙方,因為林阡這招猝不及防的“挾天子以令諸王”而實力差距越拉越大。郢王表麵鎮定,實則心不在焉,謀士們的正確決策曾如雨點般向他打來,卻被他輾轉騰挪無一例外巧妙避閃。在他的指揮下完顏綱、術虎高琪等人叫苦不迭,主帥不濟,軍心無軸。


    反觀對麵,盡管林阡越離越遠,寒澤葉、曹玄等人卻能勠力同心,南宋軍隊節節勝利、勢如破竹。由於沒有對手,形勢一馬平川,據點大半收複,完全符合了柏輕舟輔佐林阡發起河東之戰的最終希冀:北伐官軍西線直接受益,東線中線則得以喘息和防守。


    廿四,郢王敗於寒澤葉,其實本該習以為常,奈何敗績再創新低:見鬼了!每次以為是自己表現最差的一戰,下一次都刷新了對自己下限的認知!


    當聖上無故失蹤於太行,曹王的被貶反倒好像因禍得福……眼見他以自由身第一時間前往河東搜救,郢王能不心猿意馬?卻又不得不坐鎮中軍、恪盡職守、做好聖上平安回歸後論功行賞的準備,但萬一,沒救回來?朝堂風雲變幻,並非隻有他一人覬覦皇位,而且他雖然深信曹王這數十年來的為人,卻也聽說魁星峁上林阡對曹王一口一個“嶽父”地叫,偏巧林阡九成是今次聖上失蹤的始作俑者……諸如此類,不心亂如麻才怪。


    郢王自己明白隴陝這段時間的敗仗情有可原,但在麾下麵前總結經驗教訓時,當然不可能述說這些真相。南宋的舉國北伐好不容易有轉攻為守的勢頭,這關鍵時刻哪能傳出個金帝被林匪綁架的爆炸性消息,那還得了?一則動搖軍心、禍及整個西線乃至大金全國,二則,郢王毫無準備,可別真便宜了曹王……郢王轉念一想,忽然又想通了,這應該就是林阡他選擇不在大範圍公開消息的根由,林阡並不想就此扶他的嶽父上位,所以翁婿倆並沒有勾結……


    那就好,“二則”去掉了,不再那樣心亂如麻了,“一則”的顧忌卻還在,曹王現在恐怕正和綁匪斡旋,但那林阡實力與曹王旗鼓相當,必定會經過一段時間的拉鋸,不管聖上最終救不救得回,這段時間郢王都不能泄露消息,西線失守的罪他可擔當不起,若然天下大亂,指不定又讓“二則”成真,郢王比林阡更不願見到曹王稱帝……


    那隴陝敗仗又要歸咎於誰?


    “今夜,拔寨退守,分工安排如下……”帥帳中,他負手而立多時,待到眾將到場,冷冷轉過身來——


    當然歸咎於細作。


    實則這段時間宋金交戰勝多敗少,海上升明月並不算主要原因,因為,基本用不著他們出馬……可惜,失敗者那裏從沒有就事論事。


    秋後算賬拉開序幕,源於控弦莊安插在孫寄嘯身邊的“鵷雛”告知郢王,宋匪幾乎每次都能精準掌握郢王撤軍路線,所幸多數都被鵷雛及時獲悉並火速通知金軍:“我見孫寄嘯發號施令時神情篤定,每次都是如此……可以推斷,郢王近身有內奸,很可能就是八大王牌之一‘掩日’。”


    郢王撤軍路線,每一次……還能有誰?貼身侍衛!


    而在那之中,有一個從出現伊始就不清白的黃明哲,和他的臉一樣黑——


    長得酷似那個六月底戰死在第二次靜寧會戰中的宋匪,莫非;中元節鼻青臉腫出現在環慶的路邊,被曾和莫非有過一麵之緣的雪舞撿到,跟隨著郢王大軍一起來到隴陝……


    以上兩點,樓閣裏黃明哲已經解釋清楚,長相相似不足為奇,氣質風度大相徑庭;軒轅九燁留在隴陝監視黃明哲的妻舅也稱,黃明哲一開始連騎馬都不怎麽熟練,還是雨祈公主手把手教的。郢王不是沒長心眼,早就派人去環慶調查過,但是黃明哲的戶籍一直就在,街坊鄰居說從小看著他長大,長得和畫中的人一模一樣……


    郢王這才放心大膽地把黃明哲留在自己身邊,也看到了黃明哲舍身護主、反敗為勝、斬殺宋匪不止一次,他這長相給人以天生的“不善”印象,他的表現卻漸漸令人對他改觀,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郢王覺得,真相越疑越真,黃明哲真的不是莫非。可以說,宋金交戰“勝多敗少”而不是“百戰不殆”,黃明哲在其中功不可沒!


    “可是……‘轉魄’也是宋軍細作、八大王牌之一,應該也殺過不少他的自己人。”控弦莊的新任莊主鸑鷟在郢王耳邊吹風。


    “如此猜忌,誰還敢建功立業?”郢王不是不知道,控弦莊在陝北軍肅清許久,除了得罪高層外一無所獲。


    “若把長相和表現的對立撇開,著實還有時間的過度吻合。”鸑鷟又說——


    八月初的第三次靜寧會戰,偏巧郢王到來的那一晚發生了南宋細作截斷“青鸞”情報一案;樓閣裏南宋細作確定就在人群之間、把要給林阡的情報倉促藏在了欄杆旁稻草下,偏巧那天是郢王領著一群人去向曹王興師問罪;在那之前,宋匪拜托細作尋找鳳簫吟關押地點,雨祈公主身邊的侍衛們就沒停止過攛掇她翻牆搗蛋……


    是的,每個不巧的事件黃明哲都就在其中,郢王怎可能不清楚。但是,那也可以是真正的南宋細作,一直和黃明哲行動同步,借著這個長得像莫非的黃明哲,掩護他自己!


    “無論當初的雨祈身邊,還是現在的本王貼身,黃明哲都不是唯一的一個嫌疑人。”平心而論,郢王心裏還是有點喜歡黃明哲的。


    “別人當然也可以有嫌疑,然而‘鵷雛’告訴我,破廟之戰回去以後,莫非的妻子莫如曾一度精神恍惚,還被孫寄嘯和寒澤葉找人約談。”鸑鷟說。


    “見到一個和自己亡夫相像的人,恍惚是正常事吧……”郢王早被雨祈潛移默化影響得預設立場就是信任黃明哲了。


    “郢王……”鸑鷟肚子裏窩火,不敢表現出來:火燒眉毛了你還想打勝仗嗎!?


    郢王回過神來,才想起來他應該開始急了:“也罷。無論如何,黃明哲必須是本王第一個或排除或證明的。”


    鸑鷟鬆開拳頭,這才對啊。


    “‘鵷雛’在孫寄嘯近身?他可有什麽線索沒有?”郢王問。


    “莫非莫如,據說鶼鰈情深。給他們機會私下相見、單獨相處,暗中關注他們一舉一動。”鸑鷟說出謀劃。


    


    故而廿四這晚,郢王再次棄甲曳兵而走。


    自上回破廟一別過後,躲在黃明哲軀殼中的莫非,既心憂自己身份暴露,又嗅出孫寄嘯身邊有金軍細作,故而降低了暴露郢王行蹤的頻率,並且最多是以蘆管傳信、僅同孫寄嘯近距接觸一回,期間不曾用過任何信鴿、竹節等替代物。這是控弦莊觀察不到他破綻、不得不采取這下下之策的根因。


    今夜這場戰敗,莫非本來就是殿後的,莫如起先卻不是先鋒……少不了鸑鷟和鵷雛以及他們的下線分別穿針引線,教前者漸漸落單,後者抄到近路。


    “哥!”莫如一馬當先,眼看四境無人,喜不自禁撲前,儼然不知遍布宋金的控弦莊正以天羅地網籠下。


    “誰是你哥!能別煩我?!”莫非早就期待著和她能破鏡重圓,但心裏一直埋著關於鵷雛的一根刺,所以無需猶豫,私底下也還是不相認!


    “你和哥哥……長得一樣啊……”雙劍相掠如火,莫如瞬間淚流。


    “我知道,那個名叫莫非的宋匪嘛!這些天一直耽誤我仕途,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莫非劍鋒狠掃,莫如不得不握緊斷絮:“仕途……”她劍法比莫非差得遠,但和這黃明哲差不多,加之戰馬和地勢都占優,冷不防竟害他被割傷。


    “臭娘們!”莫非大怒,一劍還擊,奮力將她臂上也刺出血來,看她連人帶馬退後數步,他冷笑一聲不惜言辭侮辱,“這麽想你那慘死的相公,那不妨就從了小爺我,會對你溫柔得很。”


    “你說什麽!”莫如麵色大變,一劍氣憤衝前,莫非冷厲迎戰,繼續笑著嘲諷:“我說你那慘死的相公,據說死無全屍,還被宋軍冤枉,結果作為遺孀的你,居然還要代他衝鋒陷陣……嗬嗬……何必當那貞潔烈女,既然想要重溫舊夢,不如痛痛快快隨我……”


    莫如出離憤怒,連向他臉上刺了七八劍:“和我丈夫長得一樣,你真是玷汙了他的名號!趕緊化花了臉吧!”目中俱是怒火,劍劍追魂奪命,莫非作為敗軍之將,馬失前蹄險些陣亡。


    所幸郢王的其餘增援“及時”趕到,殺退宋軍把滿頭是血的黃明哲從地上救起……


    莫非當時就懂了,果然,果然是圈套,好在我……


    好在他預感到了這些不對勁,今夜沒有暴露郢王、並且克製住了對妻子強烈的思念之情!盡管如此,氣短昏厥的那一刻,他還是趕緊把眼角將出的淚在地上蹭幹:如兒,對不起……現如今,我最需要的是由你證實我不是莫非,所以必須相互擲下重話……若是我告訴你我是細作,即使你能演,我都萬萬不忍演……還是這樣好,我能作為另一個人,隨意發揮著對你的傷害……


    “明哲……”最早來的是雨祈,一把將昏過去的他抱起,心急如焚大喊,“軍醫呢!軍醫!”


    他再次清醒時,鸑鷟已經現身於郢王身邊。控弦莊仆散安德還活著的四個殺手鐧裏,資質最尋常的鸑鷟,居然因為資質最尋常,而成了新任莊主,不像此刻青鸞在河東、朱雀在環慶、鵷雛在隴陝……這些有能力的都去了宋營潛伏。


    “他不是莫非,本王……排除他了。”郢王滿懷歉疚。


    “不,還有一個疑點。”鸑鷟不依不撓。


    “小的……受夠啦……王爺您賜我一死吧!”黃明哲淚流滿麵。


    “他和其餘侍衛,大體行蹤都一致,但九月二十那天,不統一。而那天,孫寄嘯確定收到過情報,黃明哲卻恰恰不在我軍軍營。”鸑鷟說。


    “幾天前……我哪記得我在哪裏……”黃明哲不知情,黃明哲軀殼裏的莫非怎會不知,那天他確實和孫寄嘯互通過情報,他原計劃擅離職守一小會兒,正準備找人混淆視聽時,在路上遇見了另一個人——


    “明哲是和本公主在一起的!九月二十那天,本公主叫他相陪找糖稀吃。”雨祈忽然開口,鸑鷟麵上一怔:“公主……為何偏偏找他……”使得他和旁人行蹤不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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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公主要選駙馬,對旁人沒興趣,當然隻找他咯!”雨祈一臉天真地說完,在場所有人臉都花了。這當然比其餘人混淆視聽的證據要強得多,可是……


    “雨祈。”郢王臉上掛不住,咳了一聲示意她閉嘴。


    “父王,雨祈以心感心,明哲絕對善良,不僅不是歹人,而且值得托付。”雨祈認真地說,眼神是那樣清澈,笑容也令郢王想起那個他沒娶成的契丹女子,一時動情,嗯了一聲。


    “所以父王是答應啦?”雨祈喜極,笑著扶莫非起來,回過頭來,狐假虎威望著鸑鷟,“你是何人,見到駙馬不行禮的嗎!”


    


    是夜,金軍的“抓掩日”不了了之。


    虧得莫非機警,更虧得莫如機智。


    莫如率軍回營翻身下馬的第一刻,宋軍的“抓鵷雛”便開始了。


    不過,不同於控弦莊明著問罪,孫寄嘯為了不打草驚蛇,在不能一擊即中的情況下選擇的是暗中掌握,以後找機會、在不影響莫非的前提下一舉消除——


    適才,誰“將身為先鋒的宋恒繞遠”、誰“給莫如指了這條近路”、誰“離莫非莫如最近、一直關注”,不一定取交集,但一定全剔出,他們不是鵷雛也是鵷雛下線。


    是的,孫寄嘯受命於莫非,戰鬥中無時無刻不在找他身邊的內奸,心有靈犀知道莫非單獨相處時也不可能認莫如;


    而知道孫寄嘯要抓內奸,莫如也配合地演出了一場戲——


    “莫夫人,在下身邊有控弦莊奸細,很可能是‘鵷雛’,據說最近正死咬著那個黃明哲不放……”日前,找她疏導的人才剛走,孫寄嘯又親自來對她說,“我想到了關鍵的一點:不管黃明哲是不是我們的人,鵷雛卻會是因為黃明哲而暴露的人。我料想,鵷雛會幫助金軍設計對黃明哲諸多試探,而你便是這金國細作最佳的試探方法。最近你一旦有落單的機會,請記得留意每一個可疑之人。”


    孫寄嘯清楚莫非一定會拒莫如於千裏之外,因此隻是要莫如留意鵷雛就好,並不必教莫如不認莫非,更未直說黃明哲就是掩日,莫如卻結合先前他們的疏導、結合對黃明哲就是莫非的十成肯定,立刻就心底雪亮:莫非、黃明哲、掩日,果然是同一人!


    一切都不是我原先所想的那樣,哥哥他不是失憶、他沒有苦衷,他是心甘情願,為了家國,當了細作!


    先前盟軍奉了程淩霄和林阡的命令,照顧莫如及其幼子、卻瞞著她莫非當細作這件事,是沒有想到,莫如會放下還在喝奶的孩子,這麽快就來到了戰場……現如今,卻恐怕是莫非自己選擇不讓她知道,莫非怕他自己裝不下去。


    心底雪亮的同時她明白,她既然這麽快就來了,便不能耽誤他、害他,接下來,即使私底下,她也認不得他!


    晴天霹靂,又欣喜若狂,更平添惆悵。


    豈止是不能認啊,要在動情的本能之後,立即表現出對他的疏遠、排斥和憎惡,那才會令他安心地、毫無後顧之憂地繼續在金軍臥底,她作為一個妻子否認丈夫,那才會是對他最大的保護。


    曾幾何時,如兒也有了心計、睿智和前瞻?知道與哥哥見麵的時候,最自然的、最能取信於金軍的表現就是先哭鬧後憤怒……


    “和我丈夫長得一樣,你真是玷汙了他的名號!趕緊化花了臉吧!”每一劍刺過哥哥的臉上,都疼在如兒的手上……其實那時候,我心裏說的隻有一句話,哥哥,我愛你……說了很多遍,哥哥聽得見?


    哥哥真笨,一旦動情,眼神術就不行……


    


    “孫將軍,我提供的消息,可有用?”私下,莫如自然要去關心,這和丈夫的安危有密切關係。


    “初有眉目。”孫寄嘯說,那時他心中有十個嫌疑人左右,這之中極有可能有鵷雛本人,不管要不要放長線釣大魚,在保護莫非這件事上他都已經占據主動,“多謝莫夫人。”


    莫如離開前,剛好和宋恒擦肩而過。宋恒作為被人刻意繞遠的先鋒,自然也為孫寄嘯提供了有效信息,他好像和她一樣積極,十分關心疑犯有未伏法。


    “宋將軍,是嫉惡如仇嗎?”莫如難免蹊蹺,心情略一放鬆,便問起隨之趕來的陳采奕。


    “是嫉控弦莊如仇啊……”陳采奕麵露惆悵,隻有她看到過,宋恒在死亡之穀的廢墟裏,四下尋找蘭山卻遍尋不著的樣子,看到過宋恒後來在思念蘭山時那種“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度來”的孤獨和痛苦。近半年了,都沒排解,她唯恐那會鑄成他心魔。


    陳采奕最擔心的事,廿五這日,終究還是發生了。


    在那以前,隴陝所有盟軍,都清楚主公最想看到進步的人就是宋恒,他是一塊主公認為經過寒將軍雕琢便能大放異彩的璞玉。


    宋恒自己也相當爭氣,愈發表現得能勝任獨當一麵的將帥之職。


    直到這一日,他卻忽然不能勝任——


    就在大敗完顏綱、收拾殘局、清點俘虜時,因為有人多嘴一句某某曾在川蜀短刀穀中潛伏,他驟然發狠,誰都不曾想到就飛劍出鞘,對著身下那一大片匍匐戰俘肆意橫掃,割草一般輕率,瞬間頭顱滿地。


    玉龍劍宋恒,九分天下之一,雲霧山比武排名第三,雖蟄伏多年誰還能當他吃素!可怕至極的戰鬥力,用錯方向真和自殺沒什麽兩樣。


    始料未及的屠殺戰俘,觸目驚心的血流漂杵,不僅殺傻了完顏綱那群本已投降的麾下,更加殺懵了寒澤葉、孫寄嘯一幹人等……


    宋恒卻沒認錯,不肯被陳采奕阻攔的他,情緒完全失控,掙紮著大吼著還要繼續殺。


    “醒醒!堡主!殺什麽啊!他們已棄械投降!主公說要優待俘虜!不能屠殺!”陳采奕死死從後抱緊他身軀。


    “控弦莊殺了我最愛的人,衝這一點就要屠!屠他十萬也不過分!!”宋恒滿目赤紅,凶神惡煞,聲嘶力竭,這半年,原來他真的撐得和鋼絲索一樣脆弱,繃斷的刹那徑直就墜下了萬丈懸崖。


    那時人人心裏都是一句話:太可怕,好在他沒練飲恨刀,否則可不動輒就要入魔滅世麽……被寒澤葉一鞭子抽暈之後,囫圇睡了一覺,宋恒終於從不理智狀態下清醒了過來。


    醒來之後,滄海桑田,覆水難收!


    短短半日功夫,就因為宋恒屠殺戰俘,鄰近城寨,金軍群情激越、絕境戰力反彈,大軍反敗為勝,直接撕開秦州的曹玄防線。


    宋恒聞訊時,寒澤葉已領軍去援,急急增兵,鏖戰至夜,官軍義軍勉強不敗,但卻失去七座營寨,包括宋家堡在內的兵將死傷慘重……


    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殘月獨照於荒涼戰野,烽火明滅間落葉成燼,放眼望到處是悲鳴的無主戰馬,還有空氣裏蔓延的腥血、正向著裂張的天穹指引驟雨……


    “我……是罪魁禍首……”宋恒沒想到自己一時失心會造成這樣嚴重的後果,本性單純的他,痛哭流涕,癱倒在地,臉貼著一眾兄弟們的大塊血跡。


    “別哭了,走吧。”寒澤葉的戰馬從後而來,停了片刻,火光中看得出神情嚴肅。


    “我想,再等片刻……”苦不堪言,淚濕前襟。


    “等?看清楚,他們已經死了,不可能再活過來。”寒澤葉向來都對他冷冷淡淡。


    “寒澤葉,你怎這樣冷血,你不是說過,要為天下的一切弱者爭強權?!”宋恒難以置信他望著這屍橫遍野竟然一點感觸都沒有,這當中不是沒有他寒家軍的老臣!“都是弱者,都是你的麾下,你連哭都不哭嗎?!”


    “強權是哭出來的?”寒澤葉漠然揮鞭,沒等他,又去戰。


    


    作為隴陝戰區最高統帥的寒澤葉,秉承了林阡和徐轅的賞罰分明,經此一役,直接做主給宋恒連降三級的處罰;


    雖然寒澤葉沒給他自己賞什麽,輿論卻是,寒澤葉居功至偉,宋恒罪該萬死,就跟掀天匿地陣一樣,宋恒又是罪臣,寒澤葉又是功臣。對此,宋恒還百口莫辯,連他自己都覺得,事實就是如此,寒澤葉好歹還算給他救場的!


    生氣至極,回到營房便四下砸東西:“我做什麽都是錯的!我是最大弱點!啊啊啊!”內心盡是氣憤糾結,完全無法靜心自省。


    “夠了!別砸了!”來者一襲火紅,風風火火進帳後,倏然擋在他要提起來砸的最後一樣東西前麵,舉劍對立,怒目而視:“玉龍劍,你敢砸,我今日就帶兄弟們全部回江西,對著眾位父老們的英靈哭訴:堡主才剛提劍向中原,就自戕於女真鐵騎前!”


    “采奕,快告訴我,我是不是扶不起的阿鬥!”宋恒內心無比淒涼。


    “不是阿鬥……而是,蘭山……”陳采奕三緘其口,終於說出,宋恒大驚失色,驟然捂住雙耳:“別再說!”陳采奕狠下心來一把奪過他手,以一招簡單擒拿術把他整個放倒在地,憤然朝他咆哮:“聽著,是因為蘭山成了你的心魔,她死後你偏激、狹隘、怯懦、脆弱,二十多年來所有潛藏的缺點都一起激化,一步步淪落到了今時今日!堡主,你有沒有想過這不是她救你的本意,她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你任意妄為的擋箭牌?是的,這半年來,你就是以她的死為借口我行我素,旁人呢,誰也都因她的死讓你三分、不敢勸你、與你說話,好像這天下誰都欠了你一樣……”


    “別說她,求你了……”宋恒一臉苦痛、在她身下、捂著胸口還想逃避,陳采奕繼續當頭棒喝,緊緊按住他雙肩不讓他站起,力氣很大一定會給他留傷她也不管,豁出去了不成功就成仁:“可是你忘了,這天下沒有誰欠你,你之所以忘不了她、這麽痛苦,是因為你和她話沒說完、事沒做完、太多遺憾,但那也全是你自己的偏激、狹隘、怯懦、脆弱造成的,和旁人沒有任何關係!你不從這根上改,你就永遠成不了她說的‘星輝’,成不了和老堡主一樣的‘江西一劍封天下’,成不了和洪瀚抒、寒澤葉、厲風行齊名的‘九分天下’。越糾結越會惡化,再怎樣金玉其外,你都是敗絮其中!”


    宋恒愣愣地呆在那裏,雙手像斷了一樣沒再捂耳,一副如夢初醒的模樣,因為從來不曾被人這樣罵,很顯然他是被她給罵醒了!


    


    不過,宋恒現在被罵醒、想改正缺點、願意學好,都已經晚了——


    九月廿六,宇文白預備把靜寧秦州局勢稟報林阡時,寒澤葉一張冷臉站在她旁邊,藍發飄然,邪氣四散,宇文白看到他身上的迫人氣息都心裏發毛:“怎麽了?寒將軍?”


    “孫夫人不必掩飾。同主公直說,宋恒他,不能為將。”言下之意,宋恒他帶不動。


    可想而知林阡收到信時是怎樣的雷霆大怒。


    且不說宋恒此舉會給本來穩紮穩打的隴陝戰局造出多大變數,林阡怒還怒在一個曠世奇才就這麽成了廢物,連寒澤葉都沒辦法錘煉,那宋恒得是多不堪!


    “主公……”柏輕舟看他窩火,自然擔憂他的情緒影響他對河東之戰的決策。


    “輕舟,你幫我回信,給宋恒,狠狠罵他,原來恨意才是推你上前線的理由?!若是這樣,從督運官開始的這一路,都是我林阡天真,給你宋恒安排錯了!你就該在短刀穀、不、宋家堡安穩待著,待到死,寫!”


    “好。”她卻很快擱下筆來,寫完了?


    他一愣,看著這紙上就六個字,“非複仇,望複興”。


    一腔怒意突然就化了不少,倒還真是他的原意,卻把他多出來的戾氣全削砍了。


    “軍師真是……蕙質蘭心啊。”他望著這字跡鋒芒畢露,歎息一聲。


    “主公,看這字跡,像不像‘瘦金體’?”柏輕舟微笑。


    林阡一怔,思緒終於被她抓回這河東戰場來:“那皇帝這些天據說雲淡風輕,真的向邪後要過紙筆。”


    現今完顏璟已移入五嶽黑龍山內,要如何假裝他還在山外的盟軍駐地?由於昨夜武衛軍和小郢王打草驚蛇令越風獲悉了控弦莊的存在,理論上在接下來的幾日,盟軍為了萬無一失,會不停地轉移著完顏璟的囚禁地點,那應該會留下一些痕跡在外麵,有意無意地被發現,被流露,被展示。比方說,新鮮的墨跡。


    “能以假亂真?”他不放心,問。


    “主公看這兩把聚骨扇上的題詞,看得出誰真誰偽?”她早有準備。


    “看不出……”他點頭,“不用臨摹太多,過猶不及。”


    “如無意外,能確保至少三日的談判。”柏輕舟看他點頭,立即坐下書寫。


    “足矣。”林阡心念驟定,站在她身旁細看。


    “小阡……”那時燕落秋掀簾入帳,突然見到這幕情景,搖頭苦笑,立即上前來幫柏輕舟磨墨,“罷了罷了,橫行天下之人,自是想不到磨墨添紙之事。”


    “五嶽可安排妥當了?”他臉上因為尷尬而微紅,心裏卻因為場景熟悉而感傷。


    “妥當。”燕落秋語笑嫣然,倒是洞悉他意,“吟兒你也放心。”


    掀簾出帳,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戰地的蒼涼和寂寞伴隨著火光噴薄而來。


    


    “紇石烈大人……這是父王在五嶽的內應給的情報。”同一時間,完顏琳走到紇石烈執中及其六大……五大死穴身邊。


    紇石烈執中粗一看瞬即就揉作一團:“曹王的細作都沒頭緒、你的內應就知道?會否有詐?”


    “曹王的細作終究隻是探子,父王的內應卻是五嶽的當家啊。”完顏琳低聲說,毫無心機。


    “好一個完顏永功,和鎬王餘孽原來早有勾結?!”紇石烈執中目光凜冽掠掃,驚得完顏琳隨即一個寒顫:“不,那人,隻是想到黑虎軍謀個官職……”


    “哼。”紇石烈執中轉過臉來,將那情報直接以內力按碎,“倒也是個機會。不過,小王爺您知道,這是絕密。”


    “知道,知道。”完顏琳不是沒聽過他的暴戾之名,此刻生怕被他血盆大口吃了,連連點頭,“父王他,近來在隴陝屢屢敗給宋匪……我們,絕對不能給曹王任何機會。”


    曹王他,從不需要任何人給機會。


    明知金軍在隴陝的敗績隻會在河東加緊郢王府和武衛軍對他的拖後腿,他聞聽軍情的第一刻還是先想到林阡隻怕又要後院起火。前者關乎聖上,後者關乎蒼生。不過,雖後者重,前者又豈會為輕?


    “聖上必須在三日內尋回。”以己度人,他知道林阡本心是完全不帶五嶽入局,最單純的做法就是將聖上藏遠、甚至明示,但那樣一來他太容易找了。


    所以宋匪權衡再三,不可能不給他完顏永璉提高難度,如此,就勢必考慮實際、引入五嶽,最佳方法自然是用兩個地點均衡分布、混淆視聽,果不其然抗金聯盟很快入駐五嶽、聖上從此愈發飄忽不定。他的人正被貶謫、郢王府剛經戰敗,即使同心合力,都沒有能力對兩個地點、七個小處一起鼓動騷亂、投石問路渾水摸魚,何況金軍各懷鬼胎、而宋匪在林阡的指點下不可能流露破綻。


    隻能靠他苦思冥想,一夜。


    到底是宋匪據點還是五嶽內部?隻要放在前者不變,就會很冒險、人質不隱蔽;放在後者,還是會冒險、一定程度上連累五嶽。


    “林阡,我還是願信你我的初心矢誌。”初心能移?本末倒置。


    把人質放五嶽?假放隻是一點連累,真放可以徹底摧毀。


    所以,即使林阡用了此地,此間人林阡也不會耽誤。


    林阡的想法,盡收完顏永璉心底,此刻與嶽離對弈,他對嶽離、淩大傑輕聲縮減範圍:“我認為,根本沒有趙西風、沙溪清、馮天羽這三處,唯有林阡、越風、徐轅、海逐浪四處而已。”“紫檀和趙西風會出來談判,更加證明了這一點。”嶽離想了想,點頭。


    “所以,這三處的兵馬,王爺雖然同意了天尊這樣擺……卻隻是想做做樣子。”淩大傑又攤開分布圖來看,“眾將隨時抽身。”


    “剩下四處。林阡、越風,我決意親自戰。至於海逐浪、徐轅……”完顏永璉曾決意在林阡、越風身邊親自搜尋聖上痕跡,另一廂,最關鍵的卻是海逐浪和徐轅那兩個陌生駐地的漏洞怎麽找。海逐浪駐守的冷月潭和徐轅所在的總壇,一西一東,截然相反的方向,“青鸞這一子,自然要好好利用。”


    當是時嶽離敗局已定,卻還是不給王爺舒服地吃他,拚盡全力頑強跑出,棋局一度攻殺複雜,好不容易化險為夷,甚至有反敗為勝跡象,嶽離總算露出了笑容:“青鸞來這麽久了,實則,王爺本就是要動河東的。”


    “不錯……謝清發之死的真相,也是時候浮出水麵。”完顏永璉處變不驚,尋到嶽離的破綻長驅直入,嶽離雖然一度表現勇猛,卻被王爺下出妙手,最終劫材不利,大勢已去。


    “所以,王爺其實已經知道了?”淩大傑心有靈犀,玄機看來就在青鸞的那封信裏。


    終於投子認輸,不知何時竟大汗淋漓,嶽離收起心緒,笑問:“王爺,此戰要何時開始?”


    “現在。”現在?兵馬才剛安排好、還未完全就位啊,淩大傑看著王爺手裏的第三封信,信源不明,卻看王爺穩操勝券,儼然這封信包涵戰機,“大傑,回來再同你下。”


    “王爺,您從未輸過,不覺得索然?”淩大傑追前,笑問。


    “不會。險些輸了的感覺,也很過癮啊。”完顏永璉說著一句別人說一定會覺得好狂、可他說理所當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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