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滿心欣喜的望著琬兒,眼中也不覺有些酸澀了, 可得佳人如此相待, 夫複何言啊!


    執了她的手,輕輕拍了幾下她的手背以示安撫, 我笑著說道:


    “且待我片刻, 待我取一物來。”


    隨即有些不舍的鬆了她的手,站起身來往書架那邊去了, 待片刻後回來,手中多了一副半熟羊皮卷軸的寬大畫卷,在她身邊坐定後, 在她的好奇目光中將這幅卷軸在桌案前緩緩展開來。


    琬兒看著我故作神秘的神情,忍不住好奇問道:


    “這是何物?”


    我嘴角含笑, 邊將畫卷展開,邊簡單明了的說了句,道:


    “天下!”


    這兩個字吐字清晰有力,氣度不凡,琬兒淡淡一笑, 亦是忍不住側目。


    待這幅畫卷全景入眼, 琬兒也不禁暗自驚歎, 眼前這幅不就是天下分局圖麽?


    眼見圖中山川地脈, 重鎮河流標注得頗為詳細,而持續了幾百年的天下三分之局亦是在圖中展露無疑,琬兒亦不免為此圖現世心緒頗為激蕩,身為一軍統帥, 琬兒更是明白這幅圖十分重要,且意義非凡。


    琬兒微微垂眸,問道:


    “此圖從何處所得?”


    我微微一下,言道:


    “齊皇宮皇家藏書之所文淵閣。”


    望著眼前這圖中顯得巍峨大氣的江山分布圖,我心中亦是激動不已,難以平靜。


    琬兒聞言,用頗為有趣的神情望了我一眼,看著我一臉笑意盈盈,隨即淡淡言道:


    “你這般模樣,莫不是想要我誇你?”


    我一臉得意洋洋,反問道:


    “難道不該誇我麽?”


    琬兒笑著微微頷首,別有用意的說道:


    “啊,說得也是,看起來這皇宮中還是有不少好物件呢,這也就不怪乎會有人覬覦這北齊皇宮中的寶物了!”


    我聽出了這畫中的弦外之音,不要意思的撓了撓腮,反正我都坐實這“覬覦寶物”之罪了,向媳婦兒老實交代,我也算是坦白從寬啦!


    “這圖麽,對好財富之人來說,分文不值;若是心懷天下之人,便是無價之寶了!”


    琬兒似聽到一件有趣之事,望著我清澈的眼眸,反問了一句,道:


    “心懷天下之人?看不出,你的心這麽大?”


    琬兒雖有此問,指出我野心太大,可臉上卻並無慍怒之色,也就更談不上所謂的猜忌之心了。


    雖然琬兒與我除了夫妻情分之外,還有君臣之別,我對她亦是愛慕與敬重並舉,無論處於何種原由,我的野心和欲望從未隱瞞琬兒,我也不願瞞她,且根本瞞不住。


    所以,我們兩個相處的基礎便是對彼此真誠相待。


    我敲了敲桌案,微笑著言道:


    “嗯,我確有野心,而且胸懷天下,隻是我有此心非為功業,而是為德業也。”


    琬兒饒有興趣的望著我,繼續問道:


    “功業和德業?這兩者有何區別?”


    “功業者,帝王開疆拓土,建功立業,統禦天下也;而德業,則是臣子上輔君王,下安黎庶,讓天下免於戰亂,百姓安居樂業者也;我是臣子,胸懷天下,隻為百姓安穩,社稷安定;而琬兒你亦是心懷天下,其格局氣象非我所能及也,琬兒啊,恕我膽大妄論,你可有帝王功業之心?”


    我問得極為認真,倒讓琬兒不能以一戲言對之,頓覺為難了。


    停頓了片刻後,琬兒亦是十分認真得回應了我一句,道:


    “我並無此心。”


    聞言,我心中五味陳雜,安心有之,失神亦有之也……


    在私情之上,我確實不願琬兒成為像皇祖母那般鐵腕冷漠、殺伐決斷之人;可在公理上,琬兒有著一位睿智決策者的果敢與謀略,她身上有一種很奇特的親和力和號召力,會吸引不同的人才聚集在她身邊,若是她身為男兒身,又有著如此高貴的血統與出身,那絕對會是君王的不二之選。


    北魏若是有此君王,隻要政清人和,不出十年,便能一統天下,開盛世之太平。


    可惜……


    我不覺輕歎了一口氣,突然有些分不清這是鬆口氣了還是感歎命途充滿變數,不敢再深思下去,望著她的眼臉上神色亦是在歡喜與憂心種變了好幾重,點了點頭,言道:


    “無論將來局勢如何,我都會遵從你的決定。”


    琬兒臉帶欣慰笑容,靜靜地靠在了我的肩頭,溫和道了句:


    “謝謝你,晨!”


    我忍不住輕吻了下她的額間,愛憐之情,無以複加。


    望著眼前這幅天下地域分布圖,我沉默了片刻,問道:


    “琬兒,元帥身上的傷勢可是加重了?”


    其實,那日回到軍營之中見到元帥之時,便察覺到了元帥精力早已大不如前了,這不僅僅是因為元帥年紀已老邁,更重要的是,元帥久創複發難以治愈,此次東征該是大元帥收官之戰了。


    “嗯。”


    琬兒聞及,心中亦是不免憂慮,隻是微微頷首,輕聲應了一句。


    “這般說來,你將要繼任燕雲龍騎衛大帥之職了。”


    聽到我語氣之中的傷感之意,琬兒亦是不免心神不安,主動牽住了我的手,好稍作安撫。


    也不怪我會如此,琬兒繼任燕雲龍騎衛大帥,是意料中事,可這也意味著,她定要回懷朔完成軍權交接,我們兩個少不得又要分開好幾個月了。


    我無奈的歎了口氣,悠悠說道:


    “雖然傷心,可自知道你是蕭?之日始,我便有所覺悟,隻要你平安無恙,我便別無所求了。”


    琬兒不覺心懷愧疚之意,自從嫁了這冤家,她兩人便從未真正過過幾日安穩平和的日子,朝政權力爭鬥,波濤洶湧,內藏凶險;而北齊戰事一起,兩人更是聚少離多,天各一方,兩廂牽掛,身處亂世,想要一份安穩平和,談何容易?就連現在似乎就連好好陪在她身邊,都成了一種可望而不可即之事,如何能不心懷愧疚?


    琬兒情不自禁伸手撫過我的臉龐,懷著愧疚之情,深情望著我,說道:


    “對不起,晨,我,不是一個好妻子呢!”


    我微微搖頭,深情回望著她,道:


    “不,你很好,真的,可得妻如你,實乃三生幸事,你知道我有多感念上蒼麽?”


    四目相對之間,不覺觸動情衷,目光閃著波動,兩眼都有些酸澀了。


    為免讓琬兒傷心,我忙微微一笑,言道:


    “不說這些了,你我之間,委實無需計較那些。”


    將目光投向了桌案上的地圖,我不禁正聲言道:


    “待收複了曆陽,北齊之地便盡歸我北魏所有了,延續了幾百年的天下三分之勢也已打破,我北魏將與南陳劃長江南北而治,天下一統之日,不遠矣!”


    琬兒知道我胸中已有長遠國策,既然北齊以歸入北魏,那天下局勢也就越發明朗了,接下來就看執政者對天下局勢的判定和實施何等對外國策了。


    那《平齊策》盡展她理政才華,直言要平定藩鎮,便可知她對朝中局勢有十分明確的判定和妥當的應對,琬兒知道,眼前這個冤家是個有膽有謀之人,她從不做沒有把握之事,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定一擊即中。


    “不妨說說你的長遠國策了。”


    很顯然,琬兒已經意識到我為何會讓她看這幅地圖了。


    我嘴角微微上揚,指了指這地圖,言道:


    “先南後北,三年內勤修內政,富國強兵,十年內滅陳國、削弱突厥!”


    琬兒思忖片刻後,問道:


    “你想要先滅陳國後,而後北拒突厥?”


    琬兒也知道,要滅突厥不易,姑且不論其戰力,想要占領突厥領土很難,其原因便是突厥乃遊牧民族,大汗營帳走到哪裏便設在哪裏,可以說根本沒有穩固國都,你今日可將他們趕走,他日他們又會卷土重來,久而久之,我軍便會疲於應對,實非長久之計;而且北方以草原為主,氣候惡劣,且並不適合耕種糧食,突厥人屢屢犯邊搶掠這便是主要原因,而占領敵國領土,便需要大量遷徙臣民入駐此地,讓百姓遠離故土而居此不安之地,實在是勞民傷財且得不償失。


    而且,平心而論,我北魏之民姑且不許突厥人南下略我國土,那嬌悍善戰的突厥人又豈會甘心臣服於我北魏統治之下?


    所以對付突厥,不能像對付北齊和南陳一般,以滅國一概而論,需以突厥治突厥,盡量分散其力,削弱其實力,逐個擊破,再以強國武力威嚇之,因財富引誘之,令其時刻處於我北魏控製之下,這才是上上之策。


    而想要控製北方突厥,定然需要有強大的綜合國力以做震懾,這也是提出“先南後北”策略的初衷。


    我點了點頭,繼續言道:


    “理想狀況下當是如此,若是有意外情形,也可因勢利導,先削弱突厥,再南下滅陳亦無不可。隻不過無論是先南後北還是先北後南,北魏必得革新內政,富國強兵,才能有爭雄天下的資本,而我的首要之責,便是革新內政!”


    革新內政,便是北魏新舊勢力咬死戰,不鬧個天翻地覆、你死我活,絕不會罷休。


    琬兒非常清楚這其中的危險磨難,她也知道這是我必為當為之事,這也是如今局勢下,隻有我可以做到的事情了。


    雖然琬兒相信我的能力,可還是不免為我憂慮擔心。


    “你,當真已經做好準備了麽?”


    對我,琬兒總是無法完全安心,不為我牽腸掛肚的。


    都說關心則亂,琬兒待我,有時候便是如此。


    這一切,無論是為了琬兒還是為了自己,從我主動開口要求要成為高辰,要成為她的駙馬那一刻開始,我便已經下定了決心,這條革新立法之心,早已堅如磐石,不可轉移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我除了一路向前,絕不能後退一步了。


    我堅定的望著琬兒,點了點頭,鄭重其事,再次重申了在獵苑之時對她許下的那句誓言,道:


    “圖強之誌,磐石不動;兩情相依,生死不離!”


    琬兒無比深情地望著我,帶著幾分欣慰和感慨,有些激動言道:


    “好,你既有此誌向,為妻便與你一路風雨同行,此心此情,永不相負!”


    我伸手抱緊了琬兒,滿臉幸福洋溢。


    琬兒伸手輕撫著我的後背,感覺到我越發堅韌的個性與成長速度,忍不住在我耳邊,柔聲言道:


    “你的恩師定是位世外高人,不然如何將你教導得如此優秀?”


    聞言,我不覺微微愣神,想到那個隱藏在黑袍已經青銅麵具下的身影,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來,言道:


    “他確實是一位很了不起的老師,可卻不是什麽好人呢!”


    琬兒身子一怔,輕輕推開了我,望著我平靜如水的眸子,細琢著這句話是否別有深意。


    我不免淡淡一笑,既然已經決定將所有的一切都告知琬兒,也就不需要再有其他的顧忌了。


    “他確實是一位學識淵博的智者,又是一位神秘詭異的大家,他身上有十分吸引人之處,令人無法輕易抗拒;可他同時也十分的危險,於無形之中,對天下局勢便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因材施教,一手教導出了我們師兄弟幾人。而我們的師兄白圭,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個性最像他的一個!”


    琬兒不禁屏氣凝神,察覺到這其中的灰暗和深邃之後,亦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當提到白圭這個名字時,不禁喃喃道:


    “白圭……難道是……”


    琬兒知道我自入了國子監後便從未離開過北魏,所以拜師之事也定然是在我入國子監後至高中狀元之時發生的,既然身在北魏,就無法不注意到‘白’這個姓氏。


    隻因為,白家,曾是北魏最龐大的世家大族之一,最後,卻也因太子謀反案而被卷入權力傾軋漩渦之中,圖遭滅門,一朝覆滅,結局亦是十分慘淡。


    “沒錯,就是那個白家。師兄他是白家庶出之子,雖為長子,生母早亡,並不受到家族看中,可他資質出眾,個性堅韌,才華橫溢,胸中亦有平定天下之誌。若非當年那場謀反舊案牽連,我們師兄弟幾人的人生軌跡,定然會別有不同!”


    若是當年未曾發生那場謀反案,太子殿下尚在,白圭師兄最後亦得以入朝輔佐太子,那北魏定然是另一番全新氣象;倘若真是如此,我隻會成為邊城一小吏,靜默一生;而琬兒,定然也隻是一位長於深宮,無憂無愁的公主殿下,也許會有不如人意之時,但可以肯定,她不會過得如同現在這般辛苦艱難,而我於琬兒,可能也不會見麵,興許,兩個人根本無緣得以相識……


    有時候這樣想著,又覺得要真是如此,對我與琬兒來說,又何嚐不是幸事,特別是當眼前的磨難難以跨越之時,當這份磨難會危害到琬兒之時,這樣的想法便會無可抑製的占據我的腦海,揮之不去。


    我想,我是開始懂得畏懼了,特別是在看到了和謙的結局之後……


    琬兒聞言,沉默良久,最後也隻是感歎了一句,道:


    “世事又豈能盡如人意?我不喜歡沉湎糾纏於陳年過往,人當珍惜當下,不留悔恨。不求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如此便好!”


    這便是我欣賞琬兒的地方,她有著一般女子沒有的豪邁與不羈,即便經曆無數磨難,她也從未失去對生活該有的樂觀與積極的態度。


    我微笑著點頭稱是,隨即繼續說道:


    “琬兒便是琬兒啊,你說得對!昨日之事昨日死,未來之事不可期!隻是就連我也未曾料到,我們師兄弟之間,竟會是這樣的結局!”


    邊說著,我的臉上不覺露出一抹神傷之色,而琬兒,已經隱約意識到了什麽,心中忽然有了一絲不安,忍不住輕聲喚了我,道:


    “晨……”


    情緒的起落,讓我的呼吸也開始有些氣促了,帶著被命運無情捉弄的不甘與感慨,我無比傷懷的繼續說道:


    “當年,是我與韋弟事先通風報信,及時將師兄勸離北魏他才得以逃過一劫。沒想到命運弄人,多年後的今天,他的性命終究要折於我手!”


    琬兒不願看我如此傷心模樣,忍不住拉著我的手臂想要加以勸慰,可話到嘴邊,卻有不知如何開口了。


    對上了琬兒的眼,我將藏於內心萬分傷心之事,著實告知琬兒,道:


    “今日北齊之丞相和謙,便是昔日我那同門師兄白圭!”


    昔日情同手足之同門,今日竟以相殘而終結,如何不讓人唏噓感歎?


    果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多麽可怕的師傅啊,僅僅隻是一個白圭,便已是攪動天下的風雲人物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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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琬兒意識到了其中的深意,亦是忍不住一聲歎息,柔聲緩緩言道:


    “所以,你要帶我去見的,便是你的師兄白圭了,是麽?”


    我苦笑著點了點頭,言道:


    “嗯,我在刑部大牢遇見了他,此次大刑,他便是要犯之首,需得斬首示眾,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一切都已明了了,無論這其中還有何是非曲直,麵對這樣的結局,過程都已經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這就是投身於政壇所要付出的代價……


    “好,去見他吧。”


    琬兒牽了我的手,堅定而又不是溫和的對我說了這句話。


    我知道,對於此事,我已經什麽都不用再說了,我的感情,琬兒都懂得……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眼中擒滿了淚水,心懷自豪,言道:


    “師兄若是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他會羨慕我,娶了一位這般美貌賢惠的妻子的!”


    即便聽到我這般誇讚,琬兒亦帶著幾分新媳婦兒見娘家人的羞澀,麵帶嬌羞,柔聲反問了一句,道:


    “真的?”


    聞言,我笑著落下點點淚珠,頭點得跟撥浪鼓似的,說道:


    “真,千真萬確!”


    琬兒伸手輕柔為我拭淚,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來,深情望著我的眼,隻聽她溫柔說了一句,道:


    “傻瓜!”


    聞言,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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