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孩子心思沉又善思辨, 北齊朝堂上的那些文武, 具不是你的對手, 年且弱冠便能成此功業, 好啊, 也合該是你們年輕這輩嶄露頭角,揚名四海之時了……”


    我垂首聽著老夫人這段話,眼珠流轉,直覺老夫人似有遂我心意、要助我揚名天下之意。


    名是個好東西啊, 名利,名利, 有名就能帶來利, 各種各樣的利, 故而能引得天下之人追逐鑽研其道, 無不受這利益驅使。


    我口口聲聲為這名利而來, 對於老夫人這明裏暗裏的話兒, 如何能不動心思呢?


    眉目流轉,我便如同意外得到額外獎賞的孩子,眼中都透出喜悅的光芒來, 用期望的目光望著老夫人, 抱拳作揖言道:


    “太白樓邀, 月旦風評, 天下士林,無不豔羨!試問這士林中人,何人不願博此美名, 聞達諸侯呢?”


    雌黃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


    這句話,一邊是對世間無道之人的信口雌黃於以表不屑,另一邊則是讚揚月旦評區別朱紫,開一代評議先河之難得。


    有此便可看出,月旦風評在士林子弟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話機一轉,我緊接著麵露為難之色,支吾言道:


    “隻不過麽……”


    宮老夫人此刻正掀杯品茗的手微微一滯,複又將茶杯置回桌案,回望住我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深邃,言道:


    “怎麽,不滿意?”


    為免讓老夫人以為我太過貪心不足,我忙擺了擺手,苦笑著言道:


    “不不不,其實,晚輩對現狀已經很滿意了。在朝在野,高氏家族如今聲名鵲起,如日中天。而晚輩也已躋身朝堂,身居要位,又與皇室聯姻,如今更是立下此等功勞,功名利祿、富貴榮華皆在眼前,若能再進一步,晚輩便離封侯拜相之日不遠矣啊。”


    很顯然,月旦風評,搏取美名,以做晉身之階,對現在的我來說意義不大了。


    能將封侯拜相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唾手可得的,在當世恐怕也隻有他高辰一人了吧!


    這人啊,自吹自擂到了這般地步的,大概也隻抵得一句: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了!


    周圍的世家子弟聞言,紛紛麵露鄙夷,嗤之以鼻。


    我瞥了一眼身後,一臉倨傲神色,低沉反問了一句,道:


    “怎麽,你們有異議?”


    聽我如此質問,堂下頓時便沒有聲響。


    我旋即撇了撇嘴,仰頭直接高傲地吐出兩字,道:


    “有也憋著!”


    眾人頓時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立在長輩們身後的宮襄丫頭直接翻了個白眼,終於忍不住低聲道了句:


    “哼,就沒見過這麽霸道蠻橫又不要臉的人。”


    襄丫頭雖然說的小聲,可她周身之人還是能聽得到。


    哎呦喂,看來,我在襄丫頭心目中又多了個“霸道蠻橫”的形象了!


    我不禁嘴角微微上揚,有幾分得意的意味在裏邊。


    “襄兒!”


    如夫人教導兒女禮儀待客之道上一向嚴格,自然也不允許宮襄出此無禮之言了,便直接出言點醒。


    宮襄怕惹自己母親不悅,紅了臉抿著嘴,便不再輕易開口說話了。


    如夫人也瞧出了老夫人有壓壓年輕人氣焰的心思,故而一直借故不讓高辰起身來,而高辰也十分乖覺,竟是跪坐在老夫人跟前許久都毫無慍色,由此可知這孩子品性醇厚,並沒有他口中自貶時所言的那般不堪。


    如夫人沉吟許久,心中暗自思忖著適當其時的幫這孩子解圍才好。


    “母親,該讓孩子們入座了。”


    ……


    如夫人恰到好處的提點,令宮老夫人的目光逐漸沉斂,竟似沒有預料到會有這麽多人在意高辰現下處境,之前老夫人心中還存有疑慮,可當她見到高辰的第一眼時,似乎又能切身的體會到為何自己的女兒和孫女們都如此在意眼前這個年輕人了!


    雖然眼前這個年輕人在長輩麵前言語間語氣似是狂放倨傲,動不動就自我貶責嘲諷,看似十分失禮,可誰都沒有注意到,從接見他初始到現在,這孩子行為舉止十分端正得體,且在細節處又十分注重禮儀,更在一些細微的動作表情上表現出了對她這位老人家的尊重敬仰,最難得的是他總能在一些事情上一針見血,卻又能表露得不動聲色,這般性子真是像極了一種動物,一種令人又愛又恨的動物!


    是什麽動物來著?


    “哎,瞧我,真是老糊塗了,你們都快入座,都坐到我身邊,多陪陪我這個老人家說說話!”


    老夫人陡然鬆了口,也讓我鬆了口氣,拱手再拜,再一次將佛珠串兒雙手奉上,道:


    “隻要老夫人您高興就好!”


    我會這般恭謹,一來是在長輩麵前不能太過失禮,二來也是為了太白樓外執法除奸一事委婉向老夫人請罪。


    宮老夫人知我心意,兼之如夫人也從旁求情了,便也不再為難。伸手將我扶起,從我手中接過了那珠串兒後,撫著我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又向珝招了招手,言道:


    “都入座吧!”


    我和珝一並躬身再拜,齊道:


    “謝老夫人!”


    禮畢,我兩人相視而笑,旋即在離宮老夫人最近的桌案前緩緩入了座。


    宮老夫人沉吟片刻,卻沒想到高辰竟會有此等誌向,問道:


    “看來,名利已非你心中所求,你現今想要的是‘封侯拜相’?!”


    我默認的點了點頭,隨即露出頗為無奈的神情,說道:


    “晚輩本就胸無大誌,隻因出身高門,居嫡居長,家中長老諄教在前,刻苦學業,後又幸得皇祖母厚愛,得尚長公主殿下,做了駙馬都尉,身份也驟然尊貴,若晚輩隻顧惜己身,想來此生即便慵懶無為,也能得過且過了。可如今晚輩因緣際會舔居高位,身有所用,又得賢淑相伴,兩人伉儷情深,相扶相守,這千般好處,晚輩可以說都占全了,哪裏還能不懂得知足呢?至於封侯拜相,這也是形勢所迫呀,立於我這般處境,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退不了,便隻能進。而且,若不能封侯拜相,那我豈不是總也被壓著低她一頭?”


    說到後來聲音漸弱,不經意間露出了點不甘落後的小心思來。


    宮老夫人循著我的目光也注意到了珝,隻道是少年心性,好友之間的互相砥礪磨煉,互不退讓也是有的,隻是莫要傷了和氣。


    “你們一個文臣,一個武將,都是國之棟梁,彼此較量、砥礪磨煉也是好事兒。隻是現在蕭少帥便已因功加封王爵,賜予封號,儼然貴不可言,即便將來你能入閣拜相,掌控內閣,隻怕也還是得被壓著低他一頭了……”


    聞言,我不禁恍然,不覺有些認命,脫口而出道:


    “哎,看來我是注定被她壓著了……”


    誒,這句話好想有哪裏不對?!


    話音剛落,堂下便傳來有人喝茶噴水之聲,緊接著咳嗽幾句拚命遮掩才不至於當即笑出聲來。


    我則是一臉的毫不在意,伸手摸著下頜不禁開始琢磨著是否能另尋他徑來達成目的。


    我身邊的珝也自是將一切都看在眼中,臉上依然是那抹淡然笑意,聽到長輩喚了自己的名,便也拱手作揖以作回應,比起說話越發隨意的高辰,自是顯得十分有禮有節了。


    宮老夫人十分讚賞地向蕭珝微微點頭致意,以示無需過於多禮。


    這一來二往之間,宮老夫人也逐漸摸透了高辰的性子,他就像一麵能倒影人心善惡的鏡子,你若待他實誠,他也必然實誠待你。


    不知為何,年級越大,就越發厭惡那些虛與委蛇,對能實誠待人的,心中也不知覺的有所偏向。


    這高辰是個十分有趣的年輕人嗬。


    “你既已成婚,可做父親了?”


    宮老夫人此刻便是個慈愛的老人家,正關切著年輕人在生活上的方方麵麵。


    似高辰這般年級的世家子弟,很多都已經為人父了。


    聽到老夫人這句話,我不禁微微紅了臉,傻笑一聲搖了搖頭,答道:


    “我大抵是做不好孩子的父親了。”


    宮老夫人亦是溫和一笑,似在讓我勉勵而為,見我麵色微紅,奇巧有趣,便又繼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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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淑相伴,伉儷情深。看起來,你很喜歡公主呢!”


    我臉上紅得更厲害了,可目光卻是十分堅定,旋即點著頭,無不自豪的回道:


    “我媳婦兒可好看了!”


    這句簡單而又直白的話頓時便將宮老夫人逗樂了,而周圍原本有些緊張的氛圍也被高辰這突然起來的一句話,給激惹得緩和了柔順了不少。


    高辰因家族之勢,得尚北魏長公主為妻,此事自然是天下皆知的,隻是很少有人真正知曉長公主容貌品性如何,兼之高辰後起之秀,名聲大噪,難免引得世人對這位長公主也充滿了興趣。


    如今高辰毫不掩飾地在眾人跟前提及長公主容貌品性,如何能不引人側目?


    隻是這句‘可好看了’,未免太過通俗,形容美人的辭藻多不勝數,一句所謂的好看哪裏足夠用來形容美麗女子的超凡脫塵,世間難求?


    這要不是高辰文采不足,力有不逮,要麽就是公主真容並沒有傳言中的那般貌若天仙,不過是他在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你既如此歡喜,那為何還會有人說你耽於美色呢?”


    “那些俱都是訛傳,我可癡情了!”


    竟會有人如此自吹自擂是個癡情之人?!


    才此一言,便已引得在場之人紛紛笑做一團。


    “誒,你們都笑甚呢?是不信我媳婦兒長的好看呢?還是不信我是個癡情人呢?”


    聽我此言,在場之人笑得更是肆無忌憚了,可他們笑的最多的還是高辰竟是一個如此俗氣之輩,不是跟人家誇耀自己媳婦兒長得好看,就是深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個癡情之人一般!


    我也笑了,隻不過嘴角多了幾分意味深長,轉瞬即逝……


    “額,不過說起這癡情之人,我也有自認不能比擬者呢。舊時左思一篇《三都賦》,引豪貴之家竟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而至今,也有孫家子淵的一篇《悼亡妻賦》傳遍洛陽,其情真意切、深慟哀婉,令人不忍卒讀,何人不讚孫子淵才情癡絕,為洛陽第一才子。今日恰逢其會,四大世家青年才俊共聚一堂,不知高辰今日有無榮幸,一見孫家子淵這位癡情才子?”


    旋即,我往孫家那邊望了過去,卻見孫如虎一臉尷尬神色,而族中子弟個個臉色鐵青,氣氛頓覺有些陰沉。


    這也難怪了,高辰不是在那誇自己媳婦兒好看就是誇自己身世了的,嬌妻在懷,身份尊貴,還外帶前程似錦,深怕別人不知他有多得天獨厚,好東西一個人全占了去!


    他現在好不易開口說敬仰一個人了,這洛陽城中青年才俊多不勝數,他一開口說的居然還是那個出身宗家且個性古怪的孫子淵?!


    這不是欺四大世家本家無人麽?簡直豈有此理!


    孫如虎雖然代替孫家家主孫如海前來參與宮家這場盛會,可他也深知無論此番結果如何,孫家定與宮家馬首是瞻,共同進退,如今宮家還未真正表明對這位北魏世家子弟做何態度,他自然也懂得不輕易得罪人的道理,旋即見他起身作揖一禮,回應道:


    “高公子有所不知,子淵乃是孫氏宗家一脈,按照族中規矩,他是不能來前來參與本家聚會的。”


    世家大族中有本家與宗家之別,即便一姓之家,貴賤亦是有別,由此可見一斑。


    “哦,竟是如此麽?子淵竟不是本家之子,真是可惜,可惜了啊……”


    我不禁麵露惋惜神色,連連歎息。


    這句話在世家子弟耳中,格外刺耳!


    終於堂中還是有人忍無可忍,厲聲言道:


    “高公子這是在嘲諷我四大世家無人麽?”


    嗬,看來四大世家之中,還是有不墜本家風骨之輩呢!


    “哎呦喂,這話兒可從何說起啊?”


    我不禁裝出一臉的委屈無辜來,可說出來的話卻陡然威嚴起來。


    我倒是很想聽聽此人高見,若是他的回答不是讓人滿意,我可自認為不是個雅量容人的君子啊,敢如此直言嘲弄於我,應該是知道後果會如何的吧?


    世家子弟敢做敢為,邊說著此人邊度步而出,立於堂中作揖行禮,一派凜然神態,毫無畏懼。


    宮老夫人一見走出的是本家子弟,出言提點道:


    “則誠,不得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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