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雙被抱去建章宮的這十日,整個瓊玉樓的氣氛沉悶了不少,平素裏小小的人兒稚聲稚語,在園子裏亂蹦亂跳,心地又淳善,說不招人喜歡是不可能。又因著這殿裏伺候的多多少少都陪她嬉耍過,便都暗存了幾分擔憂在心裏。


    可誰也沒法子。


    真正能做主的也被禁了足,連瓊玉樓的大門都出不了。


    元歡早膳隻用了一碗白粥,這會坐在程雙平日玩鬧的秋千椅上出神。到了正午,原本還晴空萬裏的天驀地陰沉下來,烏雲堆疊,熱浪撲麵,天穹像是被蒸籠罩在了一個巨大的蒸籠裏,悶得人胸口直發慌。


    四下無人,前邊精巧的假山上垂下一條水瀑,濺下的水珠子又落到兩側的花叢苗圃,元歡身子的大半重量落在清茶肩上,她掩麵啞著聲兒問:“清茶,雙雙還那樣小,全然不懂事呢,若在建章宮受了欺負和委屈,連個熟麵孔都見不著,可會哭鬧啊?”


    清茶安撫地順了順她的後背,穩著聲打消她的顧慮,“公主多慮了,小主子最是乖巧,往日就是跌一跤也隻是樂嗬嗬地爬起來拍灰,必不會哭的。”她扶著元歡上了假山上的亭子,又道:“誰說小主子身邊沒有麵熟的跟著?公主莫不是忘了跟去的嬤嬤和奶娘?”


    元歡坐在涼亭的石凳上,手中的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動,聽了清茶這話也沒覺著多放心寬慰。


    深宮的日子從來難過,身邊養著個孩子到底不同,又因著前朝大公主鹿晨曦的死,她幾乎將程雙當自己的孩子在養。


    四年前,她因尚在繈褓中的程雙妥協,委身嚴褚,住進了瓊玉樓。一夕之間,她從前朝默默無聞的九公主搖身一變,成了別人口中的狐媚子。


    似乎好好的路突然走到一半就斷了,她懸在空中,隻能抓住那根救命的藤蔓。


    從嚴褚抱走程雙的那刻起,這場無聲的對峙便已分出了勝負,她無比清楚,他這個舉動,是威脅,亦是篤定。


    她能為程雙妥協第一回,就能有後頭的無數回。


    想到這,元歡疲憊地闔了眼。


    清茶是陪著她一路過來的,自然能感知她的一二心理,當下鼻尖一酸,很有些心疼地揉捏著她的肩膀,開口道:“公主又何必這般為難自個,自打您生下來,皇上就沒管過,隻奴婢知道您過的是什麽的苦日子,好容易挨到及笄了,又想將您許給那早年喪妻年過四十的內閣大臣。”


    “那羅大人的年齡足足大了您兩輪,說句不好聽的,您和他走在一起,不知情的都要以為是父女呢。”


    元歡睫毛微垂,嘴角向下壓了壓,倒也沒說什麽。


    清茶見她這般,便握了她一隻手,望著天上堆積起來的烏雲,吐字清晰:“奴婢愚鈍,也大概能猜到您為何對新帝這般冷淡,誠然新帝曾用小主子幾次三番逼迫您,可公主,您好生想想,哪怕沒有小主子,新帝真的就沒法子強迫您了嗎?”


    皇帝想要一個女人就範,僅僅隻消一個眼神,便會有人將她打暈了丟在龍榻上供他享樂。


    若嚴褚偏偏不這樣,他大費周章將程雙送到瓊玉樓,又步步緊逼,收網之後還要所有人都覺得他對鹿元歡又好又上心,捧在手心裏當寶。


    就連她身邊的人都一個個開始幫著他說話。


    元歡早早就聽聞他是漠北戰神,是沙場奇才,他知道怎樣才能攻敵最軟肋,他這是要讓她自個好好想清楚想明白。


    他不僅要得到她的人,還要她心甘情願、感恩戴德的受著。


    當真是,臭不要臉。


    “外頭那些人說也說了,罵也罵了,公主心裏明鏡兒似的,何必同他們置氣?”


    這番話落下,一道閃電猛的將雲層劈開,下一刻,轟隆隆的悶雷聲響起,豆大的雨點兜頭而下,遠方的草木像是被一道簾子遮住,灰蒙蒙的若隱若現。


    待又一聲雷鳴之後,元歡起身望著亭子下那叢油綠的芭蕉葉,極緩地彎了眉眼。


    “你說得對。”


    “既然已無退路,便隻得朝前看,人好好地活著,比什麽都重要。”


    一場雨過,元歡踩著青石路回了內殿。清茶抖了抖傘麵,那雨水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滴落,傘麵上描著的幾尾金鯉沾了水,愈發的活靈活現起來。她有些稀罕地錯開眼,問:“這描的圖案好生精致,從前怎的從未見過?”


    “這傘是建章宮那頭的人送來的,有好幾柄呢,奴婢也是瞧著這上頭的描畫紋理不凡,便不常用,免得糟蹋了好物,方才送傘的是新來伺候的,也沒什麽眼力見,這才拿了來尋咱們。”


    還有一個原因,元歡慣來見不得建章宮送來的東西,哪怕隻稍微一提,便會蹙著眉心煩意亂許久。


    果然,一聽清茶這話,元歡神色微冷,目光從傘麵移開,身子微倚在殿門後,似是想起了什麽事,側首不鹹不淡地吩咐:“等會子你親自去建章宮走一趟,將雙雙接回來。若是碰上嚴褚,就同他說……”元歡掩下眉宇間的嫌惡,到底是別無選擇,她抿抿唇,接著道:“就同他說,那事我應下了。”


    目的達到了,自然就沒必要壓著程雙不放了。


    清茶一聽,又是心疼又是欣慰,一迭聲應下後,複又撐著那傘入了細雨中。


    ====


    元盛進來稟報的時候,嚴褚正大刀闊斧坐在黃花梨雕龍鳳紋扶手椅上,聽見腳步聲才掀了掀眼皮,將手邊的折子往前一推,站起身來。


    “瓊玉樓來人了?”


    元盛忍了萬歲爺好些天的冷臉,這會終於得了好消息,臉上堆滿了笑,又因著他年紀並不大,這笑起來還存了些朝氣。他將手裏的拂塵往腋下一夾,腰身微彎,朝著嚴褚笑道:“皇上料事如神,來的是清茶姑娘,說是來接雙雙姑娘回去。”


    清茶能來,說明那個小倔驢已經做出了抉擇。


    嚴褚沉了十日的臉終於初初放晴,他微微眯眼,沉吟片刻後吩咐:“將人傳進來。”


    接下來的事水到渠成,程雙很順利地牽著清茶的手含著兩包汪汪淚回了瓊玉樓。


    嚴褚站在窗邊,明黃的廣袖輕撫在一根瑩潤的玉簪上,男人堅毅的線條一根根柔和下來。他的視線透過外頭淅淅瀝瀝的小雨,似又回到了六年前的那場宮宴,鹿元歡軟軟的身子撞進他懷裏,小小的一隻,膽子極小,馬上就提著裙擺鑽進了梅園裏。


    冰天雪地裏,那道纖細身影很快消失在視線盡頭,空氣中卻還充斥著一股子極淺淡的奶香味。


    那一刻,他沉寂了二十三年的心,跳得如少女懷春。


    眼前場景旋即變幻,隨帝昏聵無能,麻木自大,聽信奸臣蠱惑率兵攻打漠北,卻被他一路反攻,三十萬漠北兒郎打進中原,不到兩月就已打到皇城。


    老皇帝嚇破了膽,幾次三番派人割地求和,獻金納貢,將他拿無知小兒來哄。隻是他這還沒打進去,那老皇帝就被寵妃一杯毒酒灌下,死不瞑目,頭顱被早早投誠的幾個世家割下送到他跟前。與此同時,城門大開,迎漠北軍入城。


    那一日風雪極大,她一身素衣踏上城樓小閣,一雙桃花眸濕漉漉怯生生,那樣的大風大雪裏,她穿得單薄,卻仍是強自鎮定著沒有在黑壓壓的漠北軍前哭出聲來。


    他騎在戰馬上,身上披著寒光鎧甲,手裏提著染血的□□,見她一眼掃來,征戰兩月的疲憊盡掃,腰杆挺得筆直。


    後來自個都覺著好笑。


    漠北女子性情豪爽,能耍槍弄棒,崇尚強者,而他是漠北最強悍的大將,是天生的漠北王。


    可鹿元歡是典型的中原女子,是那種風一吹眼睛裏進沙子就要掉半天眼淚的嬌嬌女子。她沒有見到他馳騁沙場的雄姿,她的眼裏全是染了血的京都,百姓因為戰爭苦不堪言,哀聲連連。


    對她而言,他嚴褚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她沒在夜裏一刀將他捅死已算克製理性,怎可能心甘情願的跟著他?


    可怎麽辦呢,他那樣歡喜她。


    四年來他勵精圖治,平衡世家,忙起來的時候尚還不覺,一旦閑下來,或是夜半批完了折子,微一闔眼,腦海裏就全是那個最不喜歡他的女人。


    鹿元歡今天哭了。


    鹿元歡又罵他不要臉了,聲音還挺好聽。


    鹿元歡喝粥不小心燙到手了。


    ……


    鐵骨錚錚的漠北王終於為這抹女兒香低下了頭顱,像是終於認了命般,也不再與自個較勁,隔三差五就去瓊玉樓瞧瞧美人的冷眼。


    嚴褚凜然回神,麵上波瀾不起,隻將那根簪子輕放在案桌上,發出極細微一聲脆響。


    元盛早已見怪不怪,但仍是眼皮子上下一跳,笑著上前,“奴才恭喜皇上。”想了想,他又極乖覺地補了句:“也恭賀婕妤娘娘大喜。”


    這句婕妤娘娘聽得嚴褚皺著的眉一展,他從窗前踱步到那玉刻山河屏風後,腳步一停,突然問了句:“你覺著她真能好好和朕在一起嗎?”


    元盛一愣,又極快地回過神來,道:“皇上多慮了,婕妤娘娘和您在一直都是好好的。”


    “這回不一樣。”


    這回是真正斷了她所有後路,她將站在他的身邊,以他女人的身份。


    從前她就那般抵觸,連件鮮豔點的衣裳都不想穿給他看,那這回呢?


    不知為何,嚴褚心頭突然湧上一陣難以言說的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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