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夜裏的風已帶上了五分冬日的蕭瑟,建章宮內殿兩側的小窗子特意開著通風去藥味,這樣一來,嚴褚身上那清冽的雪竹香便不可避免地飄進元歡的鼻子裏。


    那香雖淡,卻久久沒有消散。


    元歡便知道,他這是還沒走。


    元盛眼觀眼心觀心,見著這等尷尬又僵持的局麵,免不得開口朝元歡解釋一二:“公主,皇上還有政事要處理呢。”


    且不說是不是真的政事緊急,皇上這可都熬了兩宿沒闔過眼了,便是鐵打的身體,也是要支撐不住的。


    再次聽了這樣的說辭,元歡從凳子上起身,才試著挪了挪身,便被清茶挽住了胳膊,桃夏在一旁憂心忡忡地問:“公主,您這是要去哪?”


    嚴褚眼見著那道嬌小的身影由人扶著,格外執拗地朝他走來,額心便忍不住突突跳了幾下。


    他幾乎忍不住開口問她,告訴她,無論是想要做什麽,隻要能答應的,他都答應,她無需這般委曲求全矮著身段,再將他勾回那無底的寒潭裏去。


    但轉念一想,他自個都嗤笑不已。


    此時的鹿元歡,失了記憶,就像是一張白紙,上頭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殘留下。可饒是這樣,她那執拗惱人的性子也不改分毫,隻不過從前是巴望著離他遠些,現在卻是一步一步走近朝他走近。


    嚴褚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打在窗框邊,一聲落下一聲又起,平白無故的,殿中威嚴便隨著這小小的聲響慢慢蓄積起來,直到元歡手指撫上他的側臉。


    周邊伺候的人登時大氣也不敢喘。


    元歡卻是不覺,她鬆開清茶的手,十根蔥白的手指頭帶著些涼意,從男人堅毅的側臉一路向下,蛇一般的靈動,水一樣的溫柔,最後停在他的下巴上,被那些青黑的胡茬紮得蹙了蹙眉。


    下一刻,她纖細的腰身便被虛虛攬住,一柔一剛兩具身軀嚴絲合縫地貼合在一起。嚴褚眸光深邃,凝神細望她無辜神情,隻覺得一口氣卡在喉嚨口,不上不下,吞下去灼得他五髒六腑生痛,吐出來又覺沒有理由。


    與如今的她計較些什麽?


    她最驕橫氣人的時候,他都未曾同她計較過。


    元歡並不排斥他的靠近,她隻要在他身邊,就覺著無比的心安,這是一種潛意識裏的依賴,一切都十分自然,水到渠成。


    隻是元歡此時並不知道,四載光陰,嚴褚等的,也不過是這麽個水到渠成的自然而已。


    “眼睛瞧不見還四處亂跑,你想做什麽?”嚴褚寬厚的手掌從海藻一般的青絲中穿過,穩穩落在她瘦削得不像樣的肩頭,聲音稍顯不悅。


    這樣的姿勢下,女人身上那淺淺淡淡,十分好聞的玉蘭香便不知怎的,幽幽入了鼻,像是會上癮一般,他隻要聞了第一下,便想著第二,第三,第四下。


    元歡聳了聳鼻翼,模樣便越發的可憐了,她有些怯怯不安地拽了拽他明黃的袖邊,手腕上鬆鬆垮垮套著個金碧蓮花鐲,又因著她太過瘦弱,那鐲子竟似下一刻就要掉下來落在地上碎成兩截一般。


    “你在生氣。”她眨了眨眼,怕他聽不清,聲音稍大了些:“你在生我的氣。”


    嚴褚麵上神情絲毫不受影響,伸手撫了撫她柔順的長發,並未將她這番孩子氣的話放在心上,她此刻的模樣,可不就是個稚氣未脫的孩童嗎?


    有什麽好生氣的?


    “沒有。”


    男人的聲音溫和,聽不出絲毫的慍怒與惱意,元歡鬆了一口氣,明知不該,還是帶著希冀得寸進尺地問:“你處理政務時,我可以跟著一同去嗎?”


    她睫毛輕顫,不知想起了什麽,又接著絮絮保證:“我會很安生,不到處亂走動,不會影響到你批折子的。”


    嚴褚視線落在她嫣嫣的唇/瓣上,神色難辨,對此番保證未置一詞。


    良久,他蹙眉,握拳置於唇側重重地咳了幾聲,再開口時,聲音已轉變得低沉沙啞,問:“為何?”


    他伸手將她鬢邊碎發挽到白淨的耳根後,動作極盡繾/綣溫情,他眯了眯眼,像是透過現下的她,看到了第一次相見時,那雪中純淨又柔婉的女孩兒。嚴褚冷峻的眉眼溫和下來,他扯著嘴角笑了聲,道:“你從前……最不喜看那些繁瑣的東西。”


    因為那案桌上堆著的如山奏折,是本該屬於大和的錦繡山河。


    其實大和尚存時,鹿元歡的日子百般淒苦,百般無奈,甚至一再被隨帝逼到了死路了,沒人尊她為公主,冬沒有暖裘衣,夏沒有納涼冰,相比之下,她在瓊玉樓過的,簡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她恨嚴褚,因他三番五次逼迫她,折辱她。他後宮的妃嬪恨不得生吃了她的骨肉,大和的舊臣罵她忘本忘姓,不配擁有那一身皇室血脈,蘇太後戳著她的脊梁骨罵她是以色事主的下流胚子,是天生的狐狸精,連帶著程雙也不放過,前朝餘孽這般誅心的字句張口就來。


    她其實,從出生到現在,沒真正過過一天舒心日子,誠如清茶所說那般,她可以有更好的選擇,徹底依附嚴褚,改頭換麵,餘生以另一種身份活著。


    可她是鹿元歡,骨子裏藏著不輸嚴褚的清傲,光憑這一點,她與嚴褚之間,根本就不可能有什麽好的結局。


    一陣夜風拂麵而過,元歡從他指尖的溫度裏回了神,迷迷瞪瞪漲紅了一張小臉,極實誠地道:“我不喜歡那些。”


    “我隻是想時時與你待在一塊兒。”


    留下伺候的都是些極有眼力見的人精,元歡這話一經說出,甭提在他們心底翻起了怎樣的翻天巨浪,總歸身體是有自主意識地退了出去。


    清茶是最後轉身的,她瞧著裏頭那對璧人,唯有苦笑的份兒。


    主子撩撥到這等份上,皇上本就對她用情至深,這會要怎樣才克製得了?


    隻是不知,待主子後腦的淤血散去,這兩位又得鬧到個什麽樣的田地。


    諸人散卻,嚴褚鉗著她肩膀的力道越來越大,直到元歡從唇舌間顫顫地吐出一聲疼來,他才猛的將人鬆開,大步行到南邊的小窗前,平撫著內心的千萬層漣漪。


    “你不該跟朕說這個。”嚴褚胸膛急促地起伏幾下,伸手摸了摸自己上下滑動喉結,發覺自己的喉嚨已幹澀得不像話,又道:“你沒受傷之前,從不會跟朕說這樣的話。”


    既然從前厭惡,之後也會厭惡,現在就別讓他嚐到一絲半點的甜頭。


    他真的,會忍不住。


    元歡卻壓根不知他態度變化的根源,隻想著他先前還同她說沒生氣,轉眼就這幅冷漠的樣,又聽他說起自己受傷之前。


    ……之前也都如夢中那般,處處作踐他心意的嗎?


    月色如織,溫柔地向地麵撒下一層霜白薄紗,元歡置身無邊黑暗中,循著那青竹味方向側首,聲音軟綿綿,隨著風飄進嚴褚耳裏。


    “那……那我不跟著去就是了,你別生我的氣。”


    嚴褚猛地合眼,搭在窗框邊骨節分明的手指用力到泛出青紅之色,他恨得咬牙切齒,唇齒間都漫出腥鹹味,險些失態。


    明明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在說些、做些什麽,以後也壓根不會認賬,此刻一癟嘴,一聳肩,便弄得像是他如何欺負了她一樣。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就是最看不得她受委屈的那個。


    這世上,怎會有這樣一個專克他的鹿元歡?


    ==


    嚴褚最後還是命人將這兩日堆壓的奏折搬進了建章宮內殿。屏風之外,燈火通明,男人蹙眉,執筆在紙上遊走,跟往常相比,格外不同的便是,他每凝神批閱一會,便要抬眸朝左側望一眼,見那張羅漢小榻上的人安安靜靜地歪著,沒有到處走動,這才略略放心一些。


    就這樣,不過小半個時辰,嚴褚便揉了揉額心,頗有些疲憊地擱了手裏的筆。


    他算是明白了,隻要有她在,他就別想安心辦事。


    其實在元歡身邊伺候的,比在他身邊伺候的人還要多,她說一聲餓,各樣精致的小點心便如流水一般的擺到了小幾上,壓根就不需他來操心。


    糕點香甜,元歡手裏頭撚了塊桂花杏酥,才放到唇邊咬了一口,那雙琉璃般的眸子裏便陡然泛出光亮,她欣喜抬眸,軟軟地笑:“你批完奏折啦?”


    嚴褚瞧著她,眸色晦暗,有些煩躁地從喉嚨裏嗯了一聲以做應答。


    其實他很想抱抱她,他們已經許久沒有心平氣和地說過話了,現在她不再排斥他的靠近,他一伸手,便可以將人攬進懷裏。


    可人從來都是貪心的,嚴褚更是從來不滿足於此,他想要的東西,現在的鹿元歡做不了主給不了他,恢複記憶後的鹿元歡一輩子都不可能理睬他。


    月色映照下,男人的影子被拖拽得很長,他心底冷冷嗤笑一聲,想,難道他得到的教訓還不夠慘痛嗎?


    搖曳的燈燭光驀地有些刺眼,嚴褚負手而立,溫淡開口:“折騰了一日,時辰也不早了,快些睡吧。”


    這回元歡十分聽話,她放下咬了一半的桂花酥,由清茶和桃夏扶著更衣卸飾,最後床幔幽幽蕩下,她便十分安心地閉上了眼。


    嚴褚躺在外間的羅漢雕花榻上,合衣坐起,氣得直發笑。


    他堂堂一國之君,軍中戰神,竟也淪落到為哄女人心安而睡外間小床的地步了。


    許是兩宿未曾歇息,他睡得比平時沉一些,就連夢,也變得格外難捱起來。


    夢中,芙蓉帳裏,女人紗衣淺褪,玉蘭香彌散,低眸含羞一笑,朝他勾了勾小指,他便不受控製地朝前,為她眉宇間的千種風情,連命給她都心甘情願。


    等到了上早朝的點,嚴褚便睜開了眼,這一睜眼,便覺出不對來。


    在他的身側,元歡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麵對著他側躺,一隻胳膊搭在他的腰際,露出大片雪白若凝脂的肌膚,嚴褚很快回過神來,下意識就替她蓋好了被子,而後反應過來,伸手撫了撫額。


    他算是知道,為何自個會做那樣荒誕的夢了。


    她眼睛瞧不見,又是如何在半夜三更摸索到他的床上來的?


    元盛此時也輕手輕腳地進了來,見此情形,不由得傻眼,卻聽嚴褚刻意壓低了聲朝他道:“出去外邊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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