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褚低眸,暗雲紋的袖袍上,三根蔥白的手指鬆鬆地搭著,且還在一點一點往上挪移,貓兒一樣地伸著爪子試探,他不由得頭疼起來。


    沐浴之後,元歡身上那幽幽的玉蘭香便越發遮掩不住了,混著殿裏燃著的桃香,這兩味調和在一起,就儼然成了一種催情勾魂的烈藥,分明已是冬日,這殿中的溫度卻在節節攀升。


    就在元歡食指點到他胳膊肘的時候,嚴褚突然伸手按住了她。


    “歡歡。”他麵色有多複雜,聲音就有多嘶啞,每一個字從嘴裏吐出來,就像是他自個拿著刀劃開那還未結痂的傷疤,“你現在傷還未好。”


    他眸色極深,頭一回剖開了同她說話,“等你能記起這段時日所言所行的時候,必然後悔萬分。”


    元歡迷蒙地抬眸,下一刻卻被一隻溫熱手掌捂住了眼,男人低醇的聲音近在咫尺,說話時呼吸的氣息拂在她的臉頰上,她腦子登時一片混沌,下意識想要反駁的話都堵在了嗓子眼裏。


    “歡歡,你不能這樣對我。”


    嚴褚掃過她嫣紅的小臉,粗糲的食指在她眼尾處摩挲,每個細微舉動中都似蘊著萬般的繾/綣情深,又似是無可奈何的咬牙切齒。


    我那樣愛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每回都這樣對我。


    他再是流連這塊方寸之地,也尚存有理智,不多時便收手站直了身,瞧著她嫩生生的手指無力從他袖袍上滑落,眉心驟痛。


    元歡饒是再遲鈍,也感受到了此時不同尋常的凝滯氣氛。


    她嘴唇蠕動兩下,低垂著眸子,身影纖薄,模樣彷徨無助得如同找不到回家路的小野兔。


    “我記不得從前的事。”半晌,她低低出聲,“我隻記得你。”


    “這幾日,每回夜裏做夢,我都能夢到你。”元歡朝他的方向怯怯地望了眼,越發委屈起來:“夢裏我瞧見了從前的事。”


    “生辰之日,我將你為我精心準備的衣裳打翻在了地上,你沒有怪我,甚至待我比往昔更好。上回行宮避暑的時候,你將頂好的住處安排給我住下,我卻因為裏頭的一個花瓶與你大吵……”


    元歡說到這裏,又回想起夢境中的一幕幕,眼尾開始泛出點紅來。


    回頭再想一遍,卻是怎麽也不應該。嚴褚對她那樣好,處處袒護著,沒舍得半分苛責怨怪,她就是再如何,也不能如此作踐這份好意。


    嚴褚高大的身子倚在架子床梁邊,從她說第一個字時,神情就不複人前的冷靜自持,他能隨著她的話語,想到那一幕幕情形,最後輕微哂笑一聲,搖了搖頭。


    這兩樁算什麽,更大的氣他也受過。


    “我現在是瞧不見東西,也記不起旁的人,但不知為何,我就是打心眼裏明白,你是不會傷害我的。”


    末了,元歡又不忘細細補充一句:“也不會讓別人欺負我。”


    元歡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費多大的氣力,殊不知聽的那個人,得用多大的毅力與堅忍才能支撐得住。


    嚴褚已經支撐不住了。


    這人傷了腦袋後若是如從前那般沒心沒肺的倒也罷了,說過的話收不回的水,他和她都是那般驕傲的人,他護她剩下半生安穩,這一世,便也隻有這般了。


    他不由得苦笑,想著怎麽她這會倒是良心覺醒,輕輕鬆鬆就將和好的台階送到了他的腳下。


    嚴褚與元歡不過離了兩三尺的距離,他甚至能清楚地瞧見她睫毛上沾著的那顆欲落不落的淚珠,他見了,卻又隻覺得哭笑不得。


    此情此景,倒像是他欺負了她一般。


    “哭什麽?”嚴褚俯身將那滴淚擦了,頭一回在她跟前歎息出聲,道:“且不說那些,當下最要緊的是你自個的身體,今夜刮了不小的風,怎麽還非要坐在風口處,著涼了還不是自個遭罪?”


    “我想等你出來。”元歡沒注意到男人已將話題扯開了,回答這話的時候眼神格外真摯。


    嚴褚又是一愣。


    “下次別這樣了。”他瞧了眼外邊蒙蒙沉沉的暗色,單方麵結束了這場對話,“時辰不早了,睡吧。”


    這樣一耽擱下來,確實時已至深夜,元歡也來了困意,青紗帳一放下,她便沉沉閉眼,進入了夢鄉。


    嚴褚站在屏風前,瞧著自個睡了許久,如今大變了樣的龍榻,右邊食指摩挲著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足足站了小半個時辰,將她方才說的話在腦子裏回放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最後,他覺得自己像是魔怔了一般,竟要忍不住將一個失憶之人的話當真。


    他自認並不算正人君子,最多能做到不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而不得不承認的是,這般苦苦強撐著不越界的原因還是因為她。


    他強迫了她一回,用了整整四年也沒能挽回分毫,若是這時候由著她來,那麽三月後淤血散盡恢複記憶的時候,元歡隻怕會直接尋根柱子撞上去。


    她真能做得出來。


    ===


    這一夜,元歡夢裏全是些支離破碎的畫麵情境,待她清晨睜開眼睛後,竟是一星半點都記不得了。


    今日同清茶一起進來伺候的宮女,元歡這幾日並未接觸過,待那人端了盥洗盆出去,清茶才同她輕聲細語地介紹:“公主,那位是元盛公公帶過來的人,說是皇上身邊伺候的,名喚竹枝,日後就同奴婢和桃夏一起,照顧公主的寢食起居。”


    元歡聽完了清茶的介紹,隻點頭頷首,並沒有其他的情緒。


    直到用完了早膳,她坐在窗邊的羅漢小榻上,滿腔的心思便再也掩不住了。


    因著她眼睛的問題,這幾日下來,無論她在做些什麽,身邊總會跟著好些人,生怕她哪裏磕著碰著。


    元歡隻是不知道現下守在她身邊的,有沒有她認識的。


    可她能叫出名字的,統共就兩個。


    一個清茶,一個桃夏。


    可回應她聲音的,是另一個柔和的,她從未聽過的聲音。


    許是她臉上疑惑的神情太過明顯,那人頭一句就自報了性命,“奴婢竹枝,奉命來照顧公主。”


    元歡經這麽一說,便記起了早間清茶說的話,她皺了皺眉,開口問:“清茶做什麽去了?”


    “清茶為公主煎藥去了,公主可要奴婢去將人喚來?”


    竹枝心靈手巧,做事細心,也不多話,所以才被元盛看中,提拔到了建章宮伺候,幾年下來,也在成武帝跟前露了不少麵。


    此次元歡眼睛出了問題,嚴褚思來想去不放心,怕兩個貼身宮女伺候不周到,不僅撥來了幾個二等宮女伺候,就連頗受重用的竹枝也來了。


    竹枝的聲線柔和,是那種一聽就讓人覺著舒服,可以依賴的嗓音,元歡先是搖頭,而後糾結地皺了皺眉,低聲問出了心中的疑惑,“你們為何都叫我公主?我與皇上究竟是什麽關係?”


    在夢中,嚴褚那樣喜歡她,什麽都依著她,可她自個卻是半分不為所動,隻要一見著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她會這樣,肯定是有原因的。


    他是皇帝,她卻是公主。


    皇帝和公主能是什麽關係呢?無非是姐弟,要麽就是兄妹關係。


    這樣一來,她失憶前對嚴褚的態度,便能解釋得清了。


    元歡早上一起來,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了這麽個事,而這想法一旦開了閘,就再也收不住了,心裏亂成了一團麻,就連早膳也隻匆匆用了幾口。


    她再憋在心裏不問出來,還不知會胡思亂想些什麽出來。


    這實在太荒謬了些。


    而恰恰是這麽個問題,竹枝壓根不敢回答。


    她總不能直接說,你是前朝的九公主,被成武帝看上繼續養在了宮裏,照常以公主稱呼,你和皇帝一直以來都是相愛相殺的關係吧?


    隻怕她這話才說完,都不用等到明日,隻怕就是個屍首分離丟棄亂葬崗的下場。


    她還沒活夠,惜命,自然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於是竹枝隻能盡量鎮定,含糊著避過去:“公主快莫多想,皇上對您的心思,咱們這些伺候的人都是瞧在眼裏的。”


    “您早膳用得少,這會該是餓了,奴婢給傳些小糕點上來墊墊肚子吧?”


    元歡再蠢笨不經事,也知她含糊其辭的態度代表了什麽,哪裏還有什麽心思用糕點啊,一低眸,眼淚水險些就當著竹枝的麵掉下來。


    這都算是什麽事啊。


    再想想這兩日嚴褚說過的意味深長的話,什麽等她傷好之後一定不會這樣,必然後悔萬分,元歡隻覺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心裏卻越發梗得不行。


    一整個上午,元歡都如坐針氈,因為她發現不光竹枝含糊其辭,就連對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清茶,也半晌沒有說話。


    原想著等嚴褚回來用午膳的時候,當麵問問他這事,但美等來他,卻等到了親自前來傳話的元盛。


    “公主,皇上今日這會還有事未處理完,叫您先行用膳,不必再等了。”


    元歡於是撓心抓肺了整整一天,吃不好睡不著,直到晚上,月上中空時,她也還是沒能見著嚴褚。


    嚴褚好似突然忙了起來,往後接連三四日都抽不出空來,哪怕她通過元盛和竹枝,清楚地表達了自己想見他的意願。


    元歡這時候才後知後覺的明白,他若是不想見她,她甚至連去哪尋人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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