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澀的藥味中混合著不容忽視的幹爽青竹, 元歡小腦袋蹭在嚴褚的胸膛前,濃黑纖長的睫毛覆蓋了重重心思, 麵對著他突如其來的沉重問話, 她一時之間,竟是有些招架不住。


    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更理解不了那個不姓鹿是什麽意思。


    小姑娘懵懵懂懂,瞧上去又是可憐又是無助, 烏溜溜的瞳孔蘊著粼粼水光,隨時都能哭出來似的, 嚴褚便怎麽也不忍再問下去了。


    罷了,現如今的她, 知道些什麽呢?


    什麽都不知道, 如何能給出回答?


    而元歡後知後覺, 回想起他方才說的那些, 有些笨拙地扭轉話頭, 問:“這樣說, 咱們是年前就走?”


    那麽新年肯定是不能回京都過了。


    一陣接一陣的北風中,嚴褚點頭, 旋即免不得想起此行的目的,前朝三皇子鹿邑, 此人的手裏,應該握著他一直追尋的線索。


    隻要消息可靠,證據確鑿,他和他的歡歡,為何就不能開誠布公地談談, 為何就不能重新開始一回?


    這一次,沒有委屈,沒有誤會,沒有國恨家仇,他好好和她說,和她解釋。


    這四年熬下來,他饒是有再多的口是心非和傲氣,也被這人磨了個七七八八。


    嚴褚眸光淩厲,他伸手揉了揉依偎在他懷中的小腦袋,聲音卻越發溫和低醇下來,“是,此行要做的事刻不容緩,因而稍顯倉促了些。”


    “估計等我們到徐州,就正好是新年那段時間。”


    這樣一說,元歡的眼神又亮了幾分,她在這座皇宮出生,也一輩子都困在了深牆綠院中,她對外邊的世界,總歸是好奇而期待的。


    且在外邊,沒有那麽多的規矩束縛,兩人間的相處,到底又是不一樣的。


    因著這件事,元歡這幾日便格外聽話有精神些,喝藥都不再磨蹭,那爽利的模樣好似變了個人似的,倒是讓清茶和桃夏省心許多。


    日子一晃又過去五日,正式進入了十二月,天氣越發的惡劣起來,起先還隻有一陣猛過一陣的西北風,到了後邊,又淅淅瀝瀝下起綿密的雨來,一下就是連著三四日,好容易雨後天晴,緊接著竟下起雪來。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比往年都早。


    隻一夜的功夫,就以勢不可擋之勢下白了整座皇宮,宮殿屋頂的琉璃磚瓦失了光澤,成為茫茫雪色中不可尋的一份子,於是,天也更冷了一些。


    元歡一早就起了,洗漱過後又用了早膳,後來實在覺著有些無聊,便叫竹枝推開了北麵小窗,饒是她看不見,也從她們幾個人嘴裏得知建章宮後邊種了許多的紅梅,於冬日雪色中綻開,別是一番景色。


    元歡今日穿了件雲雁素花襖,袖側兩邊各繡了朵銀絲掐線素荷,小窗一開,冷風劈頭蓋臉灌進來,殿裏醞釀了一夜的沉香味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消散了個徹底。


    寒風倒灌,有冰涼涼的雪絮飄到臉上,元歡指尖輕碾一下,那冰涼便化作了晶瑩的水滴,滲在被凍得微紅的鼻頭上。


    清茶為她披上件軟毛織錦披風,瞧她雀躍的神情,便不由得笑:“公主站一會便回去歇著吧,您身子還未好透,可不能再著涼了。”


    “等您好了,這雪和梅,您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元歡有些小孩心性地點頭,眼裏的光芒卻是半點也沒熄滅,她才要開口叫清茶給她描述一下外邊的景色,豈料話到了嘴邊,眼眶眼尾皆傳來一陣劇烈的痛。


    她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牙齒磕上了舌尖,好在眼裏那陣針紮似的痛很快消散,口腔中的疼痛過了好一會兒後也慢慢平緩下來,元歡才驀地鬆了一口氣,啞著聲衝都聚到身邊的人道:“我沒事兒。”


    長而卷的睫毛垂下,如鴉羽一般勾動人心,元歡上下眨動幾次後,迎著風雪站起身來,這些日子始終漆黑沉寂如墨的世界一點點破碎,被皚皚的雪色強勢侵入,又被那雪中的點點紅梅刺痛了眼。


    視線所及,慢慢有了鮮明的色彩。


    元歡不可置信地伸出自己的手,反複來回看了看,才顫著聲同攙著她胳膊麵露擔憂之色的人道:“我……我能瞧見東西了。”


    這回是竹枝的反應快些,她先是關了小窗,將元歡扶回凳上坐著,後又遣人去請了太醫,這才在元歡跟前蹲下身子,柔聲細語地問:“公主感覺如何?可有不舒坦的地方?”


    元歡此刻就如同才學會走路的孩童,什麽都覺得好奇,什麽都想著多看兩眼,而原本還有些模糊的視線,也隨著她眨眼的動作,而漸漸清晰明朗起來。


    “倒沒什麽不適的地方。”元歡伸手蒙了自己的眼睛,再睜開來,反反複複許多次,終於確定失明之症是好了,她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有些奇怪地問:“那太醫不是說淤血消了,失明之症才會好嗎?”


    “可我失憶之症也是因著腦後淤血而起,但我現下……也仍是記不得之前的事兒,這淤血到底算是消了還是沒消?”


    這個問題,沒人能真正回答她。


    而等太醫院院首迎著雨雪行色匆匆進建章宮的時候,元歡已經初步適應了從一片漆黑到有聲有色的轉換。雪白的帕子下,不堪多折的手腕軟軟地搭著,檀香與澀苦的藥味混合,幾個貼身伺候的皆屏息凝神,巴巴地等著太醫的說法。


    而與太醫同時得到消息的,還有正在禦書房裏同蘇俞談事情的嚴褚。


    做皇帝不容易,做個勤政愛民的皇帝就更不容易。


    現下建章宮住著的那小姑娘多不省心,性子一來,拉著他小臉一垮,欲哭不哭的掛兩滴淚,他便隻能輕聲細語將人哄得睡了再起身,在夜風中吹一小會醒神,又折回去將沒處理完的事情處理了。


    久而久之,竟也習慣了。


    自從那日蘇俞服軟之後,這舅舅與外甥之間的關係好了不少,主要還是因為彼此了解,都知道對方是個什麽性子,這疑慮一消,關係便回到了從前在漠北的時候一樣。


    自打蘇家消了爭奪後位的心思後,蘇俞更將他那妻女寶貝得什麽似的,今日前來,主要為的還是那養子過繼的事,蘇俞做了一輩子將軍,半生縱橫沙場,說話直來直去慣了,當下也不拐彎抹角地繞著。


    “我瞧中了一子,家境貧寒,但若論真才實學,文治武功都很有一套,此人我暗中觀察過兩回,長得好,性格也好,十分有頭腦。”蘇俞說著,又想起了家裏的庶子,不由一歎:“皇上也知道蘇誠仄是個什麽德行,挑不起大梁也就罷了,心胸更是狹隘得不像話,這若是臣哪日歸了西,便是死也放心不下國公府上的女眷。”


    聽到這,嚴褚倏爾笑了笑,像是聽了件極好笑的事一般,他勾勾嘴角,問:“舅舅何以如此篤定,那個養子日後就能善待她們?”


    “所以才更要好生考量,多多打聽,學識才華倒是靠邊,人品必定過關才行,另進國公府之前,也應當給我寫下一份承諾保證,日後但凡虧待了她們半點,也會被天下人恥笑詬病。”蘇俞說話的聲不小,格外的理直氣壯,“皇上這次去徐州平賊黨,京都的事都交給臣和羅首輔,臣拖著老邁的身子為皇上效力,總該有些好處不是?”


    “……”


    嚴褚劍眉微一挑,問:“哪家的?”


    “出身寒微的平民子弟,名喚顧町,家裏關係簡單,父母早亡,隻剩個身子不健朗的祖父。”


    “現如今正為明年的科考做準備。”


    嚴褚有時候真是佩服自己這個舅父,這等淹沒在人群中一眼望去壓根沒啥亮點的人,他愣是能注意到,且一看一個準。


    軍中許多將領,都是被他這樣發覺,一步步提攜上來的。


    “舅父是定下此子了?”嚴褚皺眉,接著道:“舅父若真覺著不錯,便等此子來年科舉考完看看,若真有那等本事,再做決定也不遲。”


    豈料蘇俞竟直接回絕了去,“不滿皇上,臣今年也暗中調查過不少的人,實在隻挑到這麽一個中意的,真等到明年再慢慢參加科考,這其中的時間,都足夠臣教授多少東西了。”


    蘇俞撫掌朗笑幾聲,緊接著對嚴褚道:“皇上大可放心,此子和臣親自過過招,不止讀書有一套,武功也是沒落下,底子極好,做不得文臣,去軍中當個武將是絕對沒問題。”


    嚴褚又一次被自己這個舅父逗得想笑,他站起身,單方麵結束了此次的談話,“舅父的家事還得舅父自己拿主意,朕不管這些,隻看此子到底有沒有些真才實學。


    “朕不想拿朝廷俸祿養無一技之長的平庸之輩。”


    “……”


    蘇俞十分想上前兩步與他說道說道,這樣一針見血地說話是討不了女孩歡心的,但凡他別擺著這幅叫人看著就膽寒的臉,哪有四年都哄不好的女子?


    可對著這張臉,蘇俞一想起自己好歹也有求於人,到底沒能說出口。


    等蘇俞龍行虎步繞過屏風出了殿門,嚴褚才驀地冷下臉,望向幾次三番探出頭觀望的元盛,冷聲道:“有事便直說。”


    聽了這話,元盛身後跟著的小太監才敢開口,“回皇上,九公主方才開窗瞧雪景的時候,眼睛突然疼了一陣,緩了一會之後就能瞧見東西了。”


    他話音才落,這殿裏的空氣都一寸寸滯澀凝結住。


    外邊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嚴褚負手而立,半晌後啞著聲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禦書房中便又隻剩下一道高大孤寂的身影,空氣中的青竹香肆意流淌,男人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腳都有些麻了才轉身,緊緊地握了握手掌,又有些頹廢地鬆開,眼底幽暗一片。


    許是命中注定的事。


    他準備得再足,日子定得那樣倉促,也沒能趕在她好之前將證據擺在她跟前。


    也不知道她清醒後,對他又是種何等的厭惡法。


    他人生頭一回,不敢進建章宮的門。


    也是頭一回,明白為何有近鄉情怯這麽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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