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神的檀香從精巧的三足金烏爐裏慢慢燃起, 床幔輕柔地覆下一層,睡夢中的元歡不老實, 沒過多久, 揪著嚴褚衣擺的那隻小拳頭便慢慢地鬆了,隻剩兩根手指頭虛虛地搭著,欲落不落。一張玉白小臉掩在輕紗薄簾之後, 嚴褚站在床沿前,隻能瞧見隱約曼妙的輪廓。


    從北邊來的寒風不過三兩日, 就完全席卷了整個京都,皇宮也不可避免的受了影響, 但就在這樣的天氣, 這樣靜謐的夜晚裏, 理智猛然撕開牢籠, 嚴褚忍了再忍, 也還是沒能克製著自己立刻轉身離開。


    等裏邊躺著的人呼吸勻稱下來, 他方俯身朝她逼近,鑲金邊的衣擺垂到地麵上, 小姑娘身上玉蘭馥鬱的馨香似是一盅濃湯,從舌尖蔓延到喉頭, 再流下肚裏,然後全身都跟著熱和了起來,饒是以嚴褚的定力,也在下一刻口幹舌燥起來。


    等到兩人呼吸交纏在一處,他突然伸手捏了捏她綿軟的腮肉, 話語裏驀地帶上三分笑意:“都緊張成這幅模樣了,還想著裝睡瞞朕?”


    元歡被他這般毫不留情地說破,長長的睫毛垂落在眼瞼下,將眸子裏的糾結與不解遮蓋得幹幹淨淨,旋即不滿哼唧兩聲,翻過身去留了個纖瘦的背影給他。


    嚴褚認為她小孩心性,倒也沒怎麽哄,隻替她掖了掖被角,出口時聲音尚未完全平複,仍是有些啞:“這幾日朕得將後邊幾月的事情都交代下去,會比平常時候更忙一些,建章宮離禦書房有段距離,晚上朕就不來了。”


    元歡近乎每晚都是被他哄著睡下的,聽了他這話,幾乎是下意識就想從鼻子裏重重哼一聲以示不滿,就想到幾日後的徐州之行,抗議的話到底沒能說出來。


    小姑娘脾氣挺大,嚴褚無法,隻得又順著她的性子給了顆甜棗,“等朕忙完政事,你也養好了身子,到了徐州地界,帶你去最大的酒樓,隨你玩鬧,如何?”


    元歡有些心不在焉地悶悶嗯了一聲,仍是沒有轉身看他。


    嚴褚便攏了攏她的肩,站起了身。


    男人的腳步聲沉穩,在靜謐的夜裏,像是一步步踩在元歡的心尖上一般,她緊了緊手裏的細被,指尖摩挲著上頭繡銀線的秋薔薇,終於下定決心般半撐著腦袋靠在了墊子上。


    “嚴褚。”自打元歡撞傷了腦袋,這是她頭一回如此嚴肅的連名帶姓喚他,若不是聲音仍是軟的糯的,嚴褚簡直要以為她記憶也跟著突然回來了。


    帝王名諱從她嘴裏出來,竟是無比自然,一絲停頓也無。


    嚴褚的腳步穩穩停在那扇山河水墨八扇屏前,墨色的衣袍在燭光的照耀下像是被鍍上了一層暖光,清冷疏離稍減,元歡瞧了,心尖卻無端一顫。


    “你……”她咬咬下唇,眸光流轉,每一個音節在黑暗中都出離的清晰,“你現在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到底是女孩子,這話又直白,元歡小臉上很快飛上一層粉霞,她又是個要麵子的,因而這話才問出口就悔青了腸子。


    可說出的話就如同潑出的水,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愣是盯著嚴褚的身影,心裏又是委屈又是不解,想聽他的親口回答。


    其實他喜不喜歡她,到底有多喜歡她,沒有誰比她更清楚更明白了。


    嚴褚一聽她這話,下意識就狠狠皺了眉。


    此話怎講?


    他掀了掀眼皮,見那小姑娘咬著唇神情難掩忐忑,因是斜靠在枕上,錦被自上而下滑落,她的身影越發單薄得如紙片一般,此情此景,再是不解風情的人瞧見了也會生出七八分憐香惜玉的心來。


    更何況此刻站在這的人,是嚴褚。


    他隻得折回去一把撩開垂下的那層輕紗幔子,與小姑娘四目相對的一瞬間,竟說不清是無奈多些還是好笑多些,“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嚴褚以為她說來就來的小性子是因他方才所說之事,略一思忖,便開口緩聲問:“可是怕夜裏又被夢魘著?”


    元歡搖了搖頭,捏著被角的手指尖用力到泛出青白之色,過了好半晌,她才下定決心般驀地抬眸,卻正正與男人犀利深邃的眸光對上。


    元歡虛虛地咳了一聲,手腕輕撫上自己微有些刺痛的眼尾,疲累地閉了閉眼,而後十分認真地同他道:“你上回同我說,我現在沒了從前的記憶,辨不得是非,說的話也作不得數。”


    “這些天,我想了許久。”


    “我隻是記不得從前的事了,但並不是不諳世事的孩童,我能分辨出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元歡手指頭緩緩撫上嚴褚棱角分明的側臉,一點一點考驗耐心地研磨,不多時便瞧見了他額心冒出的幾根隱忍青筋。


    “我一直是分得清的。”說到最後,元歡臉頰兩側旋出甜軟的梨渦,她清清淺淺地笑,傾身朝他逼近,最後在他眉心上輕輕一印,兩種劇烈的心跳終於融合成了一種。


    “像這樣,我清醒以後,也是會認賬的。”


    嚴褚原本已經憋下去的火氣被這短短兩三句話挑得沸騰起來,在胸口處咕嚕咕嚕翻湧,到了最後,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毅力,能鎮定自若地將小姑娘哄著睡下。


    自個則出來吹涼風平息。


    還不是時候。


    他與她之間的那個結,若不解決了,這段關係便隻會越來越亂,越理越若一團亂麻,到了最後,隻能用剪子一剪,兩人就此分開。


    一刀兩斷啊,他和她之間,怎麽能是這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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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十日,在連著下了兩日的大雪後,太陽終於露了個麵,暖光一照,屋簷上覆著的厚厚一層雪便無聲無息地化作了冰水,從琉璃瓦上淌下,一顆顆滴在來往的回廊小徑上。


    冬日裏難得的好天氣,元歡起了個大早,喝過湯藥之後嫌無聊,便找了幾本嚴褚的藏書看。她生來聰慧,後又被鹿晨曦格外照料,寫得一手好字,作畫也還不錯,但若論那些晦澀的古文,兵法時政,她卻是一竅不通的。


    也因此,她每本匆匆翻了幾頁就放回了原處。


    竹枝采了些後院的紅梅枝放進上好的白玉瓶裏養著,紅與白的碰撞格外觸目驚心,又將紅梅的靈氣襯托得淋漓盡致,元歡覺著好看,又親自去剪了三兩枝下來裝在瓶裏放在窗框邊的小幾上。


    而她也終於知道嚴褚真正忙起來是個什麽樣子,一日能見上一麵就算不錯了,還都是專程來監督著喝藥喝湯的,一兩日的倒還好,可這連著過去四五日下來,元歡就渾身不自在起來。


    於是在用過午膳過後,元歡漱了口,又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問前來傳話的元盛:“皇上今日會回建章宮用晚膳嗎?”


    元盛正是來說這件事的,他笑著回:“皇上今日政務繁忙,特意吩咐奴才來用公主說一聲,今日就不來用晚膳了,叫公主按時喝藥,早些歇息。”


    元歡輕輕頷首,神情倒沒多大的變化,隻在元盛走後將手頭的小玩意一扔,悶悶地坐了半晌,同清茶和竹枝道:“備件暖和些的衣裳,我要去禦書房。”


    這位嘴皮子上下一磕,清茶就知道若是真讓她去了,隻怕皇上一下午都不得安寧了。


    “公主可是忘了?皇上得處理好京裏的事才能啟程去徐州,您就再忍個幾日,到時候出了京都,隨您性子敞開了玩都成。”清茶耐心地勸說,“再說這外邊天寒地凍的,您身子才見好,路麵濕滑,萬一有個磕磕碰碰的可不是活遭罪嗎?”


    元歡抬起濕漉漉的眼,委屈得不成樣子,拿出對付嚴褚的那套來對付清茶,“可是我想見他了啊。”


    清茶頓時一哽。


    她實在是不知道如何麵對這樣的主子,心裏百味雜陳,不知該露出個怎樣的表情來才恰當。


    最後元歡還是如願披了件織錦鑲毛鬥篷,手裏捧著個湯婆子出了建章宮的殿門,清茶和桃夏跟在後邊,竹枝則提著個食盒,裏頭裝著幾碟才從禦膳房裏端出的糕點。


    這是桃夏出的主意。


    元歡心情見好,一路跟幾個丫鬟說說笑笑,不過兩盞茶的功夫就走到了禦書房前邊的回廊裏。


    在轉角時,正巧遇見個約摸十五六歲的姑娘從禦書房裏出來,她穿著件桃紅的襖子,杏麵桃腮,眸子裏亮晶晶的全是笑意,也不說話,隻是時不時拿出帕子掩著唇咳幾聲。


    送她出來的是元盛身邊的小徒弟。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許是這風刮得大,那些話便一字不落地落入了元歡的耳裏。


    “……皇上在宮裏時時記掛著郡主的身子,方才又吩咐下來,叫太醫每隔一段日子就出宮為郡主診治,另賜下了百年老參和靈芝,這樣的殊榮,可真真是極難得的,郡主好福氣。”


    “……公公客氣了。”


    前邊再拐一個彎兒便能直達禦書房,元歡卻在這時停下了腳步,瞧方才那人的裝扮,分明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她再是閉目塞聽,也是知道一些事情的。


    比如皇帝要立後的事。


    再加上方才太監的那幾句話,元歡隻覺得自己心頭燃著的火,被一盆冰水兜頭淋下,連朵火苗也不剩了。


    她垂眸瞧了瞧自己的腰上係著的香包,慢慢地轉了身,對著清茶和桃夏擠出一個牽強的笑來,輕聲道:“咱們回去吧,皇上有事兒忙呢。”


    原來這幾日幾日的想見上一麵都難,是在忙這件事啊。


    作者有話要說:  快誇我!!(敲碗等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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