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顧從章與陸青做出了決定的第二天上午,被顧清玄暗中選定的那把“刀”就已經得知了消息,並且很快就把這個消息傳遞給了顧清玄。


    “顧夫人遷怒,想要殺了你為死去的顧淮陪葬。”


    趁著異能學校上課的間隙,顧淵來到了顧清玄的宿舍內,十分簡略地把陸青的打算快速地解釋了一遍。


    所謂顧清玄住著的“宿舍”,指的是大約占地五六平方的狹小空間。


    這地方坐南朝北,光線陰暗且潮濕,天長日久下來,牆皮都已經剝落了大半,一個早就沒了能量的破舊方形機器人被放在牆角邊,充當了擺東西的桌案。而顧清玄就坐在那麵一半光禿一半坑窪的灰牆下,心不在焉地聽顧淵重複著整件事情的經過,完全不覺得有多麽意外。


    ——看顧淮的樣子就知道了,能養出這樣愚蠢兒子的母親,大約也不會有一顆多麽精明的腦袋。隻不過她居然能誤打誤撞地找準了罪魁禍首,卻也是一件令人覺得十分有意思的事情。


    “他們要殺了我?然後呢?準備怎麽動手?”顧清玄不在意地支著下巴,懶洋洋地斜在座椅上,不過是一張簡單的木椅而已,居然被他坐出了獸皮軟榻的風範。稍顯寬大的衣袖隨著他的動作稍稍滑落,露出了半截纖細的手腕,雪白的肌膚晶瑩如雪,被粗糙的衣料一襯,看上去格外細膩軟綿。


    顧淵的呼吸遲滯了片刻,他匆匆移開目光,掩飾般地沉聲道:“……這件事我已經考慮過了,無論他們打算如何動手,第一步肯定是要把你先開除出學校。隻要你人還在學校裏待著,陸青就不會有那個動手的膽子。”


    最後一句話,顧淵說得十分之肯定。


    顧淵這麽說是很有依據的:顧清玄所在的學校銀輝學院,是銀輝共和國唯一一所有執教資格的異能學校。這所學校的學費不貴,學生很多,設施也很豪華,但最令銀輝國人津津樂道的卻不是以上三點中的任何一項,而是銀輝學院那位著名的、護短到了極致的校長。


    老校長是銀輝共和國明麵上實力最強的異能者,實力足有地階七級,穩穩地邁過了地階中段的門檻。他在銀輝共和國中的地位,就像是高山一樣令人仰止,地階之下的人,比如顧家那個閉關修煉了無數年的“二叔”,連與他和和氣氣地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年輕時的那會兒,老校長就是銀輝共和*方公認的英雄,等到退役時,他更是已經擁有了上將的軍銜。這位年邁的上將會來到異能學校做校長,既是國家對他的尊重,也是出於他本人的意願。


    他就像是一頭年老的雄獅一樣,牢牢地守護著屬於自己的這塊地盤,假如有什麽人有膽子往那些小獅子身上伸一伸手,他就會直接咬斷那個人的脖子!


    在他執教生涯的最初,偶爾還會有人對他產生錯誤的見解,從而勇敢地上前試圖一撚虎須;但在這樣的事例越來越多,最終的結局也越來越悲慘之後,就再沒有人敢去碰這個矛頭了。就連顧家決定把顧清玄賣給“先生”,也是趁著他放假回家的機會進行的,如果顧清玄人還在學校,顧家絕沒有那個把他騙出來送人的膽子!


    所以如果陸青真的準備殺他,那下手前的必要工作之一,就是要讓顧清玄和這所學校徹底斬斷關聯。


    一般來說這樣的工作是不太好做的,可是放在顧清玄這裏,就完全不用花費什麽多餘的工夫。連開除他的借口都是現成的:一個八年了都沒有覺醒異能的f級潛力者,憑什麽待在這所修煉異能的專門學校裏?


    “……所以表弟你離開學校幾乎已經成了必然,區別隻在於陸青他們將會采用什麽樣的手段……如果他們打算用迂回的法子來做到這一點,那我想想辦法,說不定還可以拖延一段時間,隻是最終肯定還是支撐不住的,所以你最好還是趁早打算一番……”


    顧淵仔仔細細地分析著情況,顧清玄神色認真地聽完了他的話,最後卻隻是一笑置之。


    就算顧家真的能夠讓他離開學校,那又能起到什麽作用呢?他們打算用什麽來殺死他?難道他們有本事在異時空裏招來一次天劫?


    顧清玄對這些秋後螞蚱們打算如何蹦躂絲毫不感興趣。


    他隻是看著顧淵,悠悠然地問道:“既然顧家已經打算動手,那麽表哥你……對自己又是如何打算的呢?”


    在顧淵殺死了顧淮之後,他可就再也沒有了可以回頭的路。


    本來正長篇大論著的顧淵聽到這話後愣了愣,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看起來他好像還沒有準備好?


    顧清玄了然一笑,懶洋洋地站起身走到旁邊去倒水。長長的黑發順著他纖細的肩背滑落在兩邊,半截白皙的脖頸從黑發間露出來,在窗外陽光的照射下晶瑩得幾近透明。明明剛剛下過一場大雨,寒意料峭,顧清玄卻隻穿著一件薄薄的衣裳,隨著倒水時手臂的動作,少年精致的蝴蝶骨被勾勒得清晰可見。


    ……顧清玄真的是一個美麗又危險的魔物。


    他將顧淵無法拒絕的禮物擺在了他的麵前,目的卻是引誘他走向通往血海的路。


    顧淵沉默著看著他的背影,卻忍不住回想起了昨天晚上顧家那副荒謬的情景戲。


    盡管當時陸青鬧出來的動靜似乎十分之大,但在顧家夫婦的“交易”達成後,顧淮的失蹤就這麽輕飄飄地掠了過去,就像是一片樹葉被風吹落到了平靜的湖麵上,波瀾不驚得甚至濺不起一絲水花。


    這卻是顧淵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在挑釁過顧家之後,他本以為顧從章會雷霆震怒,誰知道顧從章怒是怒了,但在匆匆忙忙展開調查,弄清楚顧淮是在去阿爾伯特星港的路上失蹤後,他的那點震怒就如同真正的雷霆一般一閃而逝,無比迅速地湮滅不見了。而號稱最愛顧淮的陸青,也不過是選擇遷怒了一個非常好捏的“軟柿子”,同樣沒有多少要為了顧淮而硬碰硬的意思。


    這樣的事實讓顧淵忍不住覺得可笑。


    當初在他麵前耀武揚威的那個顧淮,在顧家裏的地位其實根本就沒有他自己以為的那麽重要。明明生前是那樣地受盡寵愛,死後卻連個不顧一切要為他報仇的人都沒有。他的哥哥,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他這輩子從頭依仗到尾的這些人,這些在顧淮活著的時候把他寵上了天的人,在為他複仇的問題上,全都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絕對理性,卻無比殘酷的沉默。


    顧家那些聰明得過分的人們並不會知道,從他們收到包裹怒意沸騰開始,到最終偃旗息鼓選擇沉默,給顧家送去包裹的罪魁禍首自始至終就在他們身邊不遠,把各人的反應統統收進了眼底。


    顧淵遙遙在外地俯瞰著顧家人的驚慌焦慮,感到有一種格外陌生的感覺從自己的心底深處湧出來,仿佛好笑,仿佛憐憫,又仿佛酣暢至極。


    他慢條斯理,並且充滿喜悅地品咂著這奇妙的情緒,漸漸無比明晰地意識到,令自己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的,正是那盞名為複仇的甘美醇酒。


    由顧清玄親手遞給他的酒。


    “表哥要來一點嗎?”


    耳邊突然傳來了熟悉的豔麗聲線,顧淵循聲抬起頭,正看見顧清玄唇邊微微勾起的弧度。他手裏端著兩杯水,其中一杯正向顧淵遞來,明明看得清楚,那杯子裝著的不過是澄澈透明的普通清水而已,但顧淵恍惚間卻隻覺得,那杯子裏盛著的其實是萬丈血海。


    顧淮的眼珠仿佛正懸浮在裏麵,朝著自己骨碌碌地打著轉。


    “表哥?”顧清玄又問了一遍,他將杯子朝顧淵的麵前舉了舉,顧淵自自己的遐想中猛然驚醒。他接過顧清玄手中的杯子,輕輕地搖了搖,看著裏麵漂浮著的眼球輕輕一笑,隨後舉頭,將杯中的清水一飲而盡。


    “表弟昨天送給我的禮物,我很喜歡。”


    顧淵慢慢將空掉的水杯放回到桌麵上。顧清玄聽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隨後敲了敲水杯壁,撤去了剛剛施加的幻術。


    “顧家最強的一個人,是正在閉關修煉的那個顧閻吧?”他慢悠悠地用細長纖白的手指撫摸著杯口,看似十分不經意地問顧淵:“我記得他閉關修煉的地點,就是在顧家大宅地下三層左右?”


    顧淵的睫毛抖了抖,忽地微笑了起來:“是啊,他的確是在那裏,聽說已經閉關了小二十年了。”


    “是嗎……”顧清玄若有所思地說,他將手抬起,輪番變幻數次,掐了好幾個不同的指決出來,但隨即便放下手,好像完全忘記了問這句話的用意一般,重新說起了方才被打斷的話題:“聽你剛才的意思……顧夫人既然要想辦法開除我,她所要找的借口,多半是我八年了還沒有覺醒異能的事吧?”


    顧淵愣了愣,但依然及時地答了個“是”,顧清玄點點頭:“既然這樣,那我等會就先去一趟潛力室。”


    潛力室?去潛力室幹嘛?顧清玄這話是什麽意思?


    顧淵正自疑惑間,忽然看見顧清玄緩緩抬起手來,兩隻細白的手指一搓,一縷豔紅色的火焰就跳躍著燃燒了起來。


    顧淵的眼睛不知不覺地瞪大了,淡灰色的特製鏡片上,倒映出了明明滅滅的火焰形狀。


    他直直地盯著顧清玄指尖上的火焰,不可置信地道:


    “我沒有看錯吧……這個……這是……”


    “我的異能。”顧清玄隨手掐滅了火焰,好看的唇角微微翹起。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要去潛力室!顧淵的心裏一抖,驀然間想起了自己之前的那個猜測來,他瞥著顧清玄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那麽那天,阿爾伯特星港……”


    “我做的。”


    看著顧清玄平靜無比的麵容,顧淵忍不住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你怎麽……怎麽會……我是說,你之前完全沒有異能啊?”


    顧清玄毫不在意地吹滅了指尖的火焰:“是啊,之前沒有,可是我現在有了。”


    見顧淵依舊是一副震驚疑惑的樣子,顧清玄不出意料地挑挑眉,很快就說起了早就編造好的那一段說辭:


    “事情的發生是在昨天,阿爾伯特星港……我跳車逃跑之後被他們抓了回去,大概是為了給我一個教訓吧,我被他們打得挺慘的。”


    顧清玄說到這,主動將自己的衣袖向上捋起,小臂上之前被巷中那個男人用藤蔓抽出的痕跡立刻顯露了出來。由於藤蔓上帶有毒液,傷口到現在也還沒有愈合,甚至還隱隱約約地泛著紫黑。這痕跡印在他白皙得幾近透明的肌膚上,顯出了十二萬分的駭人。


    顧淵看到那痕跡,不由得擔憂道:“你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我認識一位醫生,治療這種外傷很有一手。”


    顧清玄搖搖頭,不怎麽在意地放下衣袖:“沒事的……大概是他們打得太狠了吧,我想我當時差點就死了。隻不過我因禍得福,垂死之際覺醒了異能而已。”


    “我是因禍得福,他們就是咎由自取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不過是生死有命罷了。”


    他說著輕輕笑起來,喝了一口杯子裏的水,潤澤鮮亮的唇色印在杯上,居然很有幾分*蝕骨的味道。


    顧淵的腦中又不由得浮現起了那天雨夜裏顧清玄的笑容,他忍不住用目光深深望著顧清玄的唇,著迷般發現那唇色的顏色是純粹的紅,那紅紅得糜豔又醉人,看上去那麽妖冶與溫暖,就像是塵封著一千個醉人欲死的夢。


    ——讓人,心甘情願溺死其中。


    “……表哥?”


    顧清玄轉過頭,探尋似的望向他,顧淵連忙收斂神色,說起了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的其他事情,顧清玄一邊聽著他說,一邊將手中的杯子擱在了兩人之間的桌麵上。


    就在顧清玄低下頭去放杯子的當口,顧淵悄悄地,不動聲色地咬住了自己的指節,用力得甚至咬出了血,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圍繞在顧清玄的左右……仿若著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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