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淵就那樣凝視著顧清玄,許久許久,忽然如釋重負般地笑了。


    “其實剛剛我還在想,我猜測的那些事情是不是都是假的,隻不過是我的一場幻覺……現在看來,我的猜測可能還是過於保守了一點。”


    他打開個人終端,“嘀”地掃了下菜單上的電子碼,桌子左側一行小小的“待結賬”隨之無聲地變成了“已付款”。顧淵把終端重新關起來,推開麵前的餐盤,站起身來問顧清玄:“換個地方坐坐嗎?這裏現在不太方便說話。”


    確實不太方便,之前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雖然已經漸漸平息下來,但周圍的場麵卻反而變得更加混亂了。有人在看著熱鬧,有人吵吵著報警,也有幾個勇敢的人正試圖穿過熊熊燃燒的金屬堆,顧清玄在這片混亂裏懶洋洋地站起身,不以為意地點頭道:“好。”


    老漢斯燒烤店的周圍依然亂糟糟地喧嚷一片,在這樣混亂的場麵裏,悄悄地走掉了兩個人是完全不會引人注意的。很快地,顧清玄和顧淵就離開了事故現場,走到了街道另一端一棟富麗堂皇的建築裏。


    這棟建築看上去豪華極了,門口停著一排排形狀各異的懸浮車,其中甚至夾雜著兩艘小型飛船。建築的門口懸浮著華麗的光字,顧清玄抬頭看了一眼,發現是“麗思異能修煉會所”……這建築和顧清玄概念裏的“修煉”一點也不搭邊,但他並沒有說什麽,而是和顧淵一同走了進去,一路上到頂層,刷卡進了一間布置奢華的房間裏。


    這房間的標注牌表明它是“靜室”,但裏麵的獸皮地毯、大隻軟枕和天鵝絨的窗簾讓它看上去毫無通常意義上靜室的樸素感。顧淵在顧清玄的身後關上門,將門窗一一鎖好後,轉身看向顧清玄:“這裏的老板是我熟人……如果你下次想找個沒人打擾的地方,可以到這裏來開個房間,我有這裏的會員卡,打八折。”


    他說著,隨手點了一下遙控器,敞開的窗簾立時“唰”地一下拉緊,沒有開燈的房間頓時陷入了靜默的黑暗裏。


    顧清玄輕輕一抬手,一縷火光跳躍著燃燒了起來,映亮了房間中影影綽綽的黑影。


    “你有什麽事情需要告訴我嗎?”他舉著那縷火焰,靜靜地看著顧淵。


    顧淵站在房間的正中,沉默了片刻後,方才低聲對顧清玄說:“抱歉……我想你應該也猜到了,我今天找你出來,從一開始就是另有目的。”


    “我知道這樣做並不正確,但是我必須要對你的實力有一個大概的把握,才能做出我正躊躇著是否要做的事情……”


    他說話的聲音極輕微,幾乎輕若不聞。一線微弱的陽光遠遠地自窗簾的空隙間投進來,映在顧淵的側臉上,讓他的神情看上去奇特極了,仿佛是悲傷,仿佛是痛快,又很快轉變成了隱隱約約的毅然與狂熱。


    顧清玄隻是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完全沒有要接話的意思,顧淵也沒有在意,他沉默著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問顧清玄:“你聽說過關於我母親的事情吧?我想你應該聽說過,畢竟這個故事,在顧家上下又有哪個人沒有聽說過……”


    他說話的口吻帶著點微微的嘲諷,但說出來的事情卻又是真真切切的。就像是顧淵說的那樣,這件事情顧家上上下下沒有哪個人不曾聽說過,顧清玄當然也聽說過,甚至還聽說了不止一次。每當顧從章身上發生了什麽大事,這件事情總是會被大家拎出來重新品咂一遍,而顧叢章通常高高揚起的頭顱,也會因為那段時間的風言風語而狼狽地低下來……這並不是令人意外的事情,畢竟顧淵的那位生身母親,可是顧從章這輩子最大的恥辱之一。


    顧從章此人一生慣於踩著女人上位,他的第一任妻子、第二任妻子以及這兩任妻子的家族甚至國家,全都在她們與他結婚後慢慢敗落下去,而與此同時,本來已經差不多窮途末路的顧家居然堪稱奇跡般地一點點壯大起來,最終發展成為了銀輝國中的頂級豪門,在它的這一段發展壯大的過程裏,顧從章的那種甜言蜜語以及冷酷絕倫的心性,可是給了顧家不小的助宜。


    簡單來說,顧家,是踩著顧從章妻族的屍骨一步步登上頂峰的。


    而這麽一個慣於玩弄女人心的顧從章,到最後卻是被一個女人給玩兒了,玩兒了他的那個女人,就是顧淵了無音訊的母親。


    當時顧從章與陸青結婚將近十年,早就已經對陸青厭倦,維持著婚姻不過是因為需要家庭而已,顧淵的母親恰恰在這個時候出現。從顧家現在流傳著的言論來看,她真是生得漂亮極了,有著一頭淡金色的長發和淡藍色的眼眸,皮膚如雪般晶瑩透明,整個人簡直像是用最輕暖的光做成的那樣溫柔,幾乎是她一出現的同時,就立刻掠走了顧從章的心。


    一輩子沒有愛過什麽人的顧從章,那會兒可真是老房子著了火,簡直對她無所不應,那段時間陸青天天擔心自己早死,好騰出位子讓顧從章重新娶妻。當她為顧從章生下了兒子的時候,這種擔心簡直達到了極點,陸青也確實差一點兒就沒命了,顧從章本來是打算在她生產時候下手的,顧淵和陸青的四兒子顧洋之間的年紀,僅僅差了五天而已。


    就在這五天的時間裏,事情發生了極其巨大的轉變。


    “我的母親,據說是阿杜萊斯的小公主……亡國公主,因為這個國家現在已經不存在了,有個身份地位極高的叛徒出賣了她,將她托在托盤上,像是端小牛肉一樣端上了鄰國的餐桌。”顧淵慢慢地說著這早已塵封的舊事,眼中流露出的神色與其說是回憶,不如說是厭惡:“我想不用我多說什麽,你也能夠猜到,使得阿杜萊斯亡國的那一位大名鼎鼎的叛徒,就是顧家的那位家主顧從章。”


    “顧從章曾經是她的姐夫,她的姐姐頭腦發熱地陷入了虛假的愛情中,最終嫁給了一頭豺狼,將阿杜萊斯陷入了亡國的絕境……一夜之間,王室成員的血染紅了廣場,阿杜萊斯徹底成為曆史名詞,而顧從章借著這個機會,讓顧家攀上了天耀帝國的高枝……”


    一個國家的覆滅,成全了顧從章一個人的榮耀權柄,顧從章那顆冰冷又貪婪的心,又豈是野心勃勃四個字就可以概括。


    “……顧從章為了不留後患,覆國當天派人殺盡了幾乎所有有王室血脈的人,包括他的妻子,嶽父嶽母,甚至包括他兩個與阿杜萊斯王室有姻親關係的遠房親戚。按照他這樣的做法,理當已經達到斬草除根的極致了,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顧從章並不知道,阿杜萊斯的王室……其實還有一個最後的漏網之魚。”


    “這個最後的王室後裔,也就是我的生身母親。”


    “顧從章酷愛美色,這從來就不是什麽秘密,她通過自己的容貌博取到顧從章的歡心後,便悄悄地收集各種他賣國的證據……我想顧從章可能是賣國賣習慣了,不僅賣別人的國,也在賣自己的國,銀輝上上下下多少機密,都被他一五一十地賣到了國外去,就為了換取自己的那一點資源和利益……”


    “如果銀輝國內知道了這件事,顧從章必死無疑。”


    是的,必死無疑,然而顧從章現在還活著。


    顧清玄靜靜地望著顧淵,後者現在說話的語氣已經變得有些淩亂了:“……你知道,她是來複仇的,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她都不應該懷孕,當然她也做了必要的措施……可是最後她偏偏還是懷孕了。”


    “其實懷孕了又怎麽樣呢?一個還沒有出生甚至還沒有成型的孩子,究竟有什麽大不了的呢?特別是孩子的父親是一個那樣毫無人心的禽獸……”


    顧淵忽然沉默了一瞬。


    “……她本來應該去醫院解決掉這件事的,可是她沒有。”


    “一個傻女人,又傻又愚蠢……這可能是阿杜萊斯王室的通病?”顧淵喃喃道,他話裏似乎是在諷刺的,但神情卻透著隱約的悲哀:“她和她的那個姐姐差不多一樣傻……本來她完全可以全身而退的……”


    顧淵的語氣並不激動,而是一字一頓,卻帶著一種幾近於絕望的平靜:“她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決定生下我,如果沒有我,她可以輕輕鬆鬆地遠走高飛,顧從章可能一輩子也找不到她,甚至很可能已經死了許多年了……”


    然而她最終還是選擇了生下顧淵。


    阿杜萊斯的王室都有著極其容易辨認的特點:他們的頭發是月光一樣的銀白,他們的眼睛是幾近透明的淡銀,他們的皮膚也比大部分人都更加晶瑩,白皙無暇宛若初雪。


    顧淵的母親接近顧從章時自然將自己原本的容貌做過掩飾,但一個初生的嬰兒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掩蓋自己的外貌的。可以說一旦顧淵出生,她自己的身份就會立刻暴露,而以顧從章的心性而言,他們母子決不會落得什麽好的下場。


    讓顧從章死,或者讓自己的孩子活下去,顧淵的母親最後選擇的,是自己的孩子。


    “我想她的家人會因此而恨她的……這樣功虧一簣的複仇……”


    顧淵低聲說,他摘下了自己的眼鏡,那雙漂亮的淡銀色的眼眸,在火光下閃爍著一點晶瑩的光。


    “如果阿杜萊斯當時還能有殘餘的力量,我想她也不至於落到那樣的下場……但是很顯然,她並沒有什麽可以依靠的對象。”


    所以在生產的當天,顧淵的母親其實是非常平靜的。她平靜地寄出了郵件,平靜地生下了有一雙淡銀色眼睛的孩子,平靜地對顧從章說:“如果這個孩子出了事,你和你的顧家都將會為他陪葬。”


    在說完這句話後,她當著狂怒的顧從章的麵,平靜地將早就準備好的短刀刺進了自己的心髒。


    “顧從章完全有可能暴怒之下殺了你。”顧清玄一針見血地指出,顧淵苦笑了一下:“是的,他完全可以,隻是他一直沒有這麽做……她真的是非常了解顧從章,對他來說,沒有什麽東西比自己的地位和權柄更重要了,他不會冒任何失去它們的風險,這也是我能夠活到現在的原因。”


    是的,活到現在。雖然活得並不好,活得戰戰兢兢,顧家隨便哪個人都能夠讓他匍匐在自己的腳底……但是,那畢竟是活著。


    能活著,總是比死亡要好上許多的。


    “這麽多年,我一直忍受著顧家施加於我身上的一切,我也一直就這樣活著長到了這麽大……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不會恨。”


    “我恨自己,我恨顧從章,我恨陸青,我恨這整個顧家……我曾經一直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麽,但是那天殺了顧淮之後,我想我終於知道了。”顧淵輕柔地說著,他的眼中,終於再一次恢複了神采。


    他牢牢地注視著顧清玄,那副神色甚至可以說是幾近狂熱:“我要毀了顧家,我要毀了顧從章,我要這個肮髒的家族徹底淪入地獄……如果說今天來這裏之前我還有所疑慮,但是現在我已經確定了,你一定會毀了顧家,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清楚地知道過……”


    “所以,請允許我……送給你一件禮物。”


    禮物?


    “什麽禮物?”顧清玄疑惑地挑起眉,顧淵沒有回答,隻是輕輕地笑了一下。


    他站起身,走到顧清玄的身旁,單膝跪地。


    顧清玄眯起眼,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而顧淵就這麽單膝跪著俯趴在地上,用自己的額頭輕輕觸碰了一下顧清玄的左腳,隨後他挺直身子,從懷裏取出了一把造型奇特的匕首。那匕首形狀如尖刺,上纏著荊棘與玫瑰紋,看上去已經很有些年頭了,卻依然被保管得完好如新,隻在匕首的尖端附近,隱約可見一點陳舊的血漬。


    “契約匕首?”顧清玄突然問,顧淵笑了,他點點頭:“……是,這是契約匕首。”


    銀輝舊俗,兩個貴族之間若有一方願意永久臣服於另一方,即以特製的契約匕首剖取自身心頭血,請主人取之,塗在自己額上,從此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雖然現在經過多年變遷,銀輝早已經沒有了貴族,但在上層的各個豪門之中,依然流傳著這種古老的約定俗成的方式。


    ……顧淵,這是要認自己為主人?


    顧清玄突然感到十分新奇,他注視著顧淵,而後者就這麽單膝跪地,捧著匕首,舉起手來發誓道:


    “我發誓,以我的姓名,以我母親的姓名,以天上的諸多星辰為見證……我此生將奉您為主,您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您的榮耀就是我的榮耀……您之意誌所向,即是我此身所往……”


    他一邊說著,一邊毫不猶豫地將匕首舉起,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血幾乎是在匕首刺入的瞬間便立刻湧了出來,成股成股的血液順著傾斜的匕首柄嘀嗒地淌落,很快就把顧淵的上衣染得一片鮮紅。空氣裏的血腥味兒緩緩彌散開來,顧淵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起來,他靜靜地望著顧清玄,顧清玄卻隻是站在原地平靜地回望他,他甚至毫無動作,隻是任由顧淵跪在那兒,連長長的睫毛都未曾眨動一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從顧淵胸口處流下的血液越來越多,慢慢地在他的膝蓋附近聚起了一個小小的血泊。


    “我很想知道,如果我今天不答應你,你卻打算怎麽辦?”顧清玄居高臨下地盯著他,臉上帶著幾分戲謔。顧淵的臉色看上去更加蒼白了,他的身體也已經有些支撐不住,開始微微地搖晃,但他依然強撐著跪在那兒,隻是說話時變得斷斷續續:“……那就……那就讓我……這樣流血到死吧……”


    顧清玄輕輕地“哦”了一聲,卻並不為之所動。


    顧淵的身體忽然歪了一下,他用手肘撐住地麵,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舌頭上傳來的疼痛感覺終於喚起了顧淵幾近渙散的神智,他重新挺直身子,打迭起精神,望著顧清玄一字一頓地道:“……如果不能得到主人的青睞,那麽我此生也不過是苟活,這樣一條無用的性命,放棄了又有什麽關係?”


    他的聲音雖輕,卻說得斬釘截鐵。


    顧清玄終於笑起來:“說得好。”


    他伸出手,自顧淵胸口的匕首處輕輕一點,一滴鮮紅的血液便沾在了顧清玄的指尖上,顧清玄的指尖白皙如玉,而那滴心頭熱血則紅如瑪瑙,兩相對比,居然妖豔至極。


    顧清玄垂下眼,淡淡地俯視著跪在地上的顧淵,聲音冷淡如冰雪:“那麽,便如你所願。”說完後沒有等顧淵回答,他便一指點在對方眉心之處。


    刹那間,仿佛有滔天的血海洶湧著撲往顧淵的眼前!


    紅色的黑暗鋪天蓋地旋轉著襲來,而顧清玄就站在那紅色的另一端遙遙地望向他,隨即勾起唇,朝著顧淵微微一笑。黑暗中仿佛有千萬朵血色蓮花刹那綻放,血紅色的海洋匍匐在他的腳下,一路綿延鋪陳、狂亂地奔湧到天際,美得酣暢淋漓。


    顧淵從未見過這樣恣意的美麗,就像是一朵開到了極豔處的曇花……不,不是曇花,顧清玄的美麗絕不是那樣嬌柔,越漂亮的毒蛇毒性越猛烈,越豔麗的□□效用更致命,顧清玄所有的就是這樣一種美,美麗,而鋒利,像是黑夜裏散著悠悠熒光的藍色花朵,極度漂亮,又極度致命,每一片精致完美的花瓣中都淬滿了毒。


    他就這麽站在那兒,不管不顧地開著,沒有把其他的任何事物放在眼裏。他的美麗並不是為了你,他的危險你卻心知肚明,明明知道觸碰的結果就是死亡,卻還是不可抑製地被那美豔吸引,飛蛾撲火般地投進去……


    即便死亡,也甘之如飴。


    ——他是這樣的強大又危險,宛若神祇。


    顧淵慢慢地閉上眼。他感覺到一股溫熱的能量正自顧清玄點住他額心的指尖處源源不絕注入自己體內,那把匕首早已被顧清玄拔了出來,但顧淵卻奇異地並沒有流血,他甚至能夠清楚地察覺到自己胸口處的傷口正在逐漸地愈合。


    這就是……顧清玄的力量嗎?


    顧淵跪在地上仰頭望著他,隻覺得那雙黑漾漾的眼眸曜如星夜般,深邃得幾乎能將人的魂魄吸進去。他著魔般凝視著那雙眼睛,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請讓我追隨您吧,主人,請讓我隨在您的身後……一同將顧家送下地獄。”


    顧清玄微眯起眼,他緩慢地將指尖順著顧淵的臉頰旁滑下,最後點在他的下頜處,手腕微微用力,便將顧淵的下巴抬起。


    “記住,我不需要無用之人的忠心。”


    顧清玄緩緩道,他們之間的距離隔得如此近,顧淵甚至能感受到顧清玄溫熱的氣息吹拂在他的發端,他深深吸了口氣,低聲說:“是,主人,我不會讓您失望的……主人。”


    隨後顧淵恭敬地俯下頭,吻住了顧清玄的足尖。


    顧清玄將手按在他的額心上,微微一笑:“乖。”


    他的指尖微涼,精致剔透如冰玉般,按在顧淵的額頭上,卻令他心搖神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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