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曆山大的靈魂被人附著在這一叢叢薔薇上了。


    顧清玄沉默地注視著它們,紅豔的薔薇烈火般綻放,像極了銀河帝國皇室的徽章。


    片刻後,他伸出手,輕輕地點在了其中一朵薔薇柔軟的花瓣上。


    “砰”!


    靈魂層麵上的世界中忽然發出一聲沉悶的爆響,烈火似的薔薇花突地炸裂了,它在顧清玄的靈力下無聲無息地散碎、化為一團火樣的紅霧。在許多個光年之外的銀河帝國中,正指派仆人們更新機器清潔工身上零部件的亞伯特本來正微笑著注視著眼前的一切,隨著這叢薔薇的粉碎,他臉上的笑容忽然間無聲無息地凝固住了。


    “啊……您終於離開了嗎,我的陛下?”


    亞伯特低聲自語著,抬手撫住了胸口處。


    “您怎麽了,閣下?”


    他捂住胸口的動作引起了旁邊女仆的注意,她從那隻機器人打開的後背處抬起頭來,擔憂地望向總管閣下。後者搖了搖頭,對她道:“我去一趟洗手間。”


    說完之後,亞伯特便步履匆匆地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但剛剛轉過拐角,到了沒有監控的那個區域時,亞伯特的腳步便一下子停駐住了。他掩住嘴咳嗽了兩聲,隱隱有血絲自亞伯特的唇角邊滲出,但他很快便用手背若無其事地擦掉了它們,當他走出這個區域時,麵上已經恢複了那種慣有的親切笑容。


    “閣下。”


    “閣下。”


    城堡中巡視的侍衛與路過的侍從侍女們無不恭恭敬敬地低頭問候,亞伯特熟稔地向他們一一點頭回禮。他對這座薔薇城堡的結構非常熟悉,其熟悉程度很可能還在亞曆山大或者奧利維亞之上,因此很快就到達了仆從專用的盥洗室。


    “仆從。”在推開熟悉的盥洗室大門時,亞伯特·沃拉斯頓不無諷刺地想道:“當年沃拉斯頓的先祖如果知道,自己的忠心換來的不過是子孫後代生生世世的仆從地位……在戰爭之中是否還會像當時那樣拚命?”


    “生而高貴的奧爾丁頓啊……與沃拉斯頓之間的距離簡直如同天和地一般不可逾越。”


    他站在鍍著金邊的水晶鏡前。


    水晶鏡和這一整座的薔薇城堡一樣,都是非常古老的極有年頭的事物。盡管如今科技的發展日新月異,但古老的奧爾丁頓依然堅持著使用這些古老的東西,如同那些皇室成員們始終恪守著那些古老的、死板到令人無法忍耐的教條——這個宇宙中最強大國家皇室的選擇,很大程度上引領了整個宇宙的風潮走向,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古老的方是高貴的,就連飛船內部的裝飾舷窗,賣得最好的也是雕刻著眾神像的胡桃木,而非那些花裏胡哨的高新合金。


    ——這種想法其實並不正確。


    亞伯特注視著洗手台旁邊擺著的一瓶花,毫不讓人意外地,那瓶花是幾枝漂亮的薔薇,被插在精致的水晶瓶裏,連最不起眼的葉片也都被打理得挺括翠綠。他看著那幾枝薔薇花,沉默地想著:古老的其實並不一定是高貴的。


    沃拉斯頓的姓氏十分古老,和奧爾丁頓、阿莫斯菲爾德或者卡蘭博爾一樣古老,但沃拉斯頓的先祖卻不是銀河帝國開國大帝的兄弟或者屬下,相反,他是他的奴仆……一個忠心耿耿、徹頭徹尾、無可救藥的奴仆。


    當沃拉斯頓家族的先祖向著奧爾丁頓家族的先祖下跪發誓終身效命時,他絕不會想到,自己這一跪,子孫後代所有的前途野心,都被這一跪給牢牢地束縛在了奴仆的定位上。


    同時被束縛住的,也有亞伯特那渺小的不可言說的愛。


    這份感情從最開始就注定得不到回應:帝王如何會注視俯身在他腳下的奴仆?


    那些生來便無比耀眼的人啊……他們眼中注視的是整個天地、整個宇宙,是銀河帝國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匍匐在腳下的奴仆對他們而言,分量不會比一粒塵埃更重。


    亞伯特是在六歲時發現這一點的,自從發現這一點後,他便悄悄加入了神殿,成為了神殿外圍的一份子。


    他從來都知道自己心底深處的渴望有多邪惡,那願望陰暗極了,令亞伯特常常覺得自己就像城堡裏年久失修的潮濕角落,身上生滿了暗綠色的苔蘚和黴斑。


    “先祖知道後一定會引我為恥,因為我居然敢對自己的陛下抱有覬覦之心。”亞伯特對著鏡子裏的自己露出了一個漂亮的、諷刺的笑:“不過我認為,能夠有這個差點得到他的機會實在是我的榮幸……”


    差點得到。


    亞伯特忽然不願再想下去了,他閉緊了嘴巴,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一如既往地,鏡子裏的人最多隻是堪稱清秀而已,由於年紀的緣故,這份清秀也早已轉變成為了中年男人的文質彬彬。對於不諳世事的孩子們而言,也許這個形象還有一定的殺傷力,但對銀河帝國的亞曆山大陛下來說……


    好吧,必須承認,如果這個人不是自己的話,亞伯特絕不會認為他會有什麽資格與亞曆山大陛下並肩而立。


    ……至少我差點得到了他。


    “遊戲結束了,到此為止吧,我已經做到了我全部能夠做到的。”亞伯特在心裏對自己說,他將手伸進了潔淨光亮的洗手池中。


    “嘩——”


    精巧的水龍頭自動擰開了,當亞伯特把手湊近時,溫度適合的溫水便嘩啦啦地傾瀉下來,衝在他細白文弱的手上。


    當手掌完全被溫水浸濕後,亞伯特慢慢抬起手,將濕漉漉的掌心捂在了自己的臉上。


    “……我又一次失去您了,陛下。”亞伯特低聲喃喃著,他似哭似笑,聲音低到幾近細不可聞。


    有晶瑩的水滴順著他的掌緣淌下來,一路沿著小臂肌肉的弧度滑落到袖管裏,最終慢吞吞地消失在柔軟的布料中,不知是水還是眼淚。


    神殿之中,亞曆山大的靈魂在薔薇花碎裂的瞬間便脫困而出。


    “啊……你是何人?”


    皇帝陛下茫然地環顧了四周一圈,最終將目光定在了顧清玄的身上。他穿著死時那天換上的華貴長袍,英挺的麵孔蒼白而幾近透明,眼神裏還帶著睡夢般的混沌迷茫,氣度卻已然恢複了一名皇者的威儀。


    顧清玄情緒複雜地注視著他:他的容貌的確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兩世為人,顧清玄的容貌幾乎沒有什麽改變,所以顧清玄在見到他之前,心裏偶爾會猜測著對方是何等模樣,是否會和自己的父親有什麽相像之處……但是此時此刻,當亞曆山大真正出現在了麵前,顧清玄才恍然發覺,自己已經記不得當年父母的長相了。


    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隻有大難來臨時那晚飛濺的鮮血:顧家上下除了顧清玄自己,全部被那名發現他的修士捉住,一刀斬頭。


    顧清玄慢慢閉上了眼睛。


    “你是何人?此處是何處?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前方的皇帝陛下還在警惕地問著,顧清玄不想看他,直接對他道:“回去吧。”便打了一道靈力過去。亞曆山大渾身一顫,身不由己地投入了那道靈氣中,很快化為一道流光,投往了銀河帝國所在的方向。


    那座巍峨雄壯的大殿中,終於有人發覺了顧清玄站在花欄旁,幾名侍立的童子中有一人衝過來,對著顧清玄叱罵道:“不知尊卑的東西!區區築基而已,這刑罰殿前也是你能待的?還不快速速退去,若是打擾到在殿中調息的太上長老……”


    顧清玄睜開眼睛向那童子望去,此時他還保留著裴安遠的偽裝。那童子一看到他,正在叱罵著的話語便停住了,轉而嘲諷地冷笑起來:


    “哈,我當是什麽人如此大膽,原來是裴安遠裴大公子啊。怎麽,裴家老祖去了這許多年,今天終於曉得懷念了?”


    “裴大公子也許是不記得我了,但我可記得裴大公子……當年我們那一批的築基裏,裴大公子可是最天才最耀眼的新秀!哼哼,十二歲煉氣,十七歲築基,多麽厲害,多麽令人神往……”童子的語氣變得越來越諷刺。說是“童子”,其實他也有著青少年的模樣,而且與裴安遠同輩,年紀大約不超過百歲。


    百歲元嬰,倒也當得上“天才”二字,至少跟裴安遠這個至今仍在築基期徘徊的家夥相比要天才得多。隻是當年裴安遠仗著有自家老祖在,靠著明明不怎麽樣的天賦越過他、被稱為“最天才最耀眼的新秀”,這童子縱使當時不說什麽,心中的不甘憤懣也完全可想而知。


    隻是當年裴家老祖在世,這不甘憤懣即使累加得再深厚,也僅僅隻能是不甘憤懣,縱使童子再長了千百個膽子,也不敢朝裴安遠齜一齜牙!


    但如今的情況可是大不相同了。


    那童子站在大殿前的台階之上,居高臨下俯瞰著下方花欄處的顧清玄,眼角眉梢俱是揚眉吐氣的得意:“隻不知道當年那樣風光的裴大公子可曾想過會有今日?如今不過百年時光,耀眼的你依然在築基期停留,不起眼的我卻成為了元嬰!”


    顧清玄重新垂下眼,輕輕地拍了拍手掌,表揚道:“那你還真是挺棒的啊。”


    “……”


    童子有點迷茫,他不知道裴安遠的態度為什麽這麽奇怪……難道他不應該感到憤怒羞恥嗎?他醞釀了片刻,正打算開口再說些什麽,下方的“裴安遠”卻忽然抬起頭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隻這一眼,那童子整個人便如墜冰窟。


    “什麽人!”後方的殿宇中有一股淩然氣勢衝霄而起,殿中正調息的太上長老被顧清玄那一眼驚動,毫不猶豫將氣勢放出,吐出飛劍便向著顧清玄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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