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在院門外聽見英華講話冒失,頭疼得緊。想到過不了多久,楓葉村王家都會議論王翰林家的二女兒是個莽張飛,她頓時火冒三丈,厲聲喝道:“李家的事情自有李家長輩做主,英華,你胡說什麽。”


    英華這才省得自己方才講的話不妥當,忙低下頭,道:“母親,女兒錯了。”


    在青陽看來,英華姐姐是因為他才受柳夫人責任的。英華姐姐並沒有錯,他立刻跑到柳氏麵前唱了個肥諾,道:“孔聖人講要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同族相處,更當尊聖人教訓。英華姐姐沒有錯。”


    弟弟這是和人家抬杠,芳歌很怕柳氏臉上過不去,忙拉住兄弟輕聲道:“你別亂講話。”隨對柳氏行禮,道:“英華姐姐不過是安慰我們罷了,請夫人不要責備她。”


    這兩個孩子倒還仗義,柳氏心裏好過點了,細細打量芳歌,這個孩子穿著交領紗衫兒,玉色羅印花褶襇裙,外麵罩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竹葉青綢半臂,雖然是家常打扮,頭上的小小花冠上珠翠俱全,舉止也很端莊,倒是個知府千金的模樣。芳歌生得比英華略矮,眉眼兒也算俊俏,肉嘟嘟的小臉蛋看著蠻有福氣,柳夫人不由對她添了幾分喜歡。


    柳夫人放低了聲音,溫和的說:“為了找你們兩個,府上鬧得人仰馬翻,你們兩個怎麽在這裏?”


    青陽和芳歌對視一眼,芳歌便拿袖子擋著臉抽泣起來。青陽漲紅了臉,結結巴巴道:“我們,我們是爬牆逃過來的。”


    柳氏再問,青陽嘴巴閉的緊緊的,一言不發。芳歌隻是哭。英華看她們的情形,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更何況母親的樣子像是在氣頭上,她也不敢吱聲說人家方才是高高興興爬牆過來的。


    柳氏瞪了三個孩子一會,無奈道:“我送你們兩個回家去罷。”一手一個拉住芳歌和青陽,又橫了女兒一眼,道:“回來再和你算帳。”便將姐弟兩個送回李家,又風風火火的回家,問女兒:“她們是怎麽來的?”


    英華便將李家大少爺送她們翻牆過來的經過說與母親聽。柳氏一邊聽,一邊冷笑,候女兒說完了,方道:“李知府居然能使出這樣的計謀。這回他們本家算是碰了個不大不小的釘子。”


    “他們本家吃了什麽虧?”英華好奇的盯著母親,柳氏哼了一聲,就是不說。她連忙替母親捏肩捶背,笑道:“娘,和我講嘛,和我講嘛。”


    “你就是個二愣子。”柳氏在女兒額頭輕輕彈了一下,“人家再不好,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子。誰知道過個三五年李家是什麽情形,你和人家說什麽報仇。他們有仇,也輪不到外姓人說!”


    “我曉得我錯了。娘,我以後一定講話之前先想想。”英華挽著母親的胳膊扭來扭去。


    柳氏推開女兒,笑道:“別鬧,叫我歇歇。我也不耐煩說給你聽,你去喊老田媽來說書。”


    老田媽原是柳氏的陪房,不但伶牙利齒,而且為人極有眼色,慣會套人話。柳氏有什麽要打聽的活都派她去,方才她陪著柳氏去過李府。聽見小姐喚她,老田媽忙輕手輕腳進來,陪笑道:“夫人,可是要吃茶?”


    “你將李府的事情說與小姐聽聽。”柳氏托著腮笑道:“進了李家一轉背就不見你,可打聽出什麽來了?說的仔細,賞你一塊好茶吃。”


    老田媽聽得有賞,喜笑顏開,便將她打聽來的細細說與夫人和小姐聽。


    原來李大人一早便帶著大少爺出門,說是要去府城。李家那些同族打聽得李家無男人,便糾集了一群潑皮男婦上門,李知府的夫人陳氏客客氣氣將他們都到請上房說話。那些人說不得幾句話就胡扯李家少爺小姐都是抱來的,又嚷著讓李大人過繼遠房侄子。陳夫人合她們吵鬧起來。恰好柳氏帶著人過去,幫著分說,那起人還不依不繞。


    誰知李家公子突然從後堂跑出來,說看見弟弟被人搶走。陳夫人便讓管家把前後門都下了鎖,自己一手拿著鑰匙一手拿著剪刀比著脖子讓他們放人。那起人已是有些慌了,不曾想李大人又帶著知縣回來,堵住了前後門,來鬧事的人一個都不曾放過,團團圓圓的鎖了幾十個。知縣大人大怒,把這幾十人俱按在李家大門口要剝了褲子打板子。陳夫人和柳夫人替婦人們求情改成罰紙(古代不太嚴重的罪,可以打板子,也可以交錢換不打板子,所以有各種罰,比方罰磚給文廟,罰紙是名目好聽,很多時候都是折現交銀的,科普哦,掩麵),知縣也準了。如今李家大門外打的正熱鬧呢。


    青陽和芳歌明明是李公子親自送過來的,怎麽他說是被人搶走了?英華睜大眼睛看著老田媽,問:“你親耳聽見李公子講他看見他弟弟被人搶走的?”


    “千真萬確。”老田媽笑嘻嘻的說:“合府搜遍了,找不到小少爺,又找不到他們家小姐,陳夫人急的待上吊呢,又舉著剪刀要和李大人拚命,要和他和離,要自己帶著兒子女兒過安靜日子去,再不要和李臭蟲過活。”


    柳氏看英華還迷迷糊糊的,歎了一口氣,道:“你還沒想明白麽?這是李家特為設圈套收拾同族的臭蟲。同族吵鬧還不至於報官,鬧到族長那裏是李大人吃虧。這一說孩子丟了,又是未出閣的小姐不見了,朝好裏說是藏起來了,朝不好裏說,官眷被拐賣,知縣的烏紗帽兒就是不掉,評語上也開不出好話來。陳夫人又一哭二鬧三上吊,鬧的人盡皆知。到了這個地步兒,知縣也不敢把這個燙手山芋推到李氏族長那裏,撿這些出頭鳥打幾板子,也是息事寧人的意思。”


    “那這樣打一圈板子,李家就無事了?”英華歪著頭想了半日,猶豫著說:“大塊肥肉吊在頭頂,餓狼總是要想法子去吃的。”


    柳氏感慨道:“李知府一個人積下這麽大家業,收拾人也不算手軟,我看臭蟲們不見得鬥得過他。李大人一家也算是同心協力鬥臭蟲了。換了是我們家出這種事,你大哥還不曉得會不會護著你呢。”


    “咱們家又沒有臭蟲。”英華笑道:“娘,爹爹今日回楓葉村,會把哥哥嫂子和侄子們都帶回來吧?”


    一提大兒子,柳氏覺得頭又開始疼了,她按著太陽穴,苦笑道:“自然是要來的,走罷,替你哥哥嫂子收拾住處去。”


    因王翰林愛極第二進天井裏的梧桐,柳氏就將第二進做了他們夫婦的住處。第三進有三個小院,英華便住在西南角的小院子裏,自有一個小角門通著柳氏的後院。第三進剩下的兩個院子堆著箱籠等物,急切間也收拾不出來。柳氏便命人將第四進分成兩院,家具也勻成兩份擺開。


    柳氏站在夾道門口看家人搬東西,苦笑著對英華說:“從此以後家裏有什麽,都是你大哥和二哥一人一半,好在都不是我生的,也沒的說我偏心。梨蕊呢,你看著人把二少爺的東西搬到西院去,東院留與大少爺罷。”


    梨蕊答應著,指揮人手搬家俱去了。柳氏隨便指了個婆子在大少爺院裏守門,扶著女兒的手回屋歇息。吃過中飯,柳氏歇午。英華睡在母親外間的榻上,回想李家少爺言行不一,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堵在心口,悶的緊,翻來翻去睡不著。索性起來披了件衣服踮著腳繞過屏風,對著守在廊下的幾個媳婦子擺擺手,回她自己的小院子喊了個小丫頭陪著,到第四進尋梨蕊講話。


    二少爺的院子裏樹蔭底下擺著一張方桌,桌上擺著兩大籠包子並幾碟小菜一鍋小米粥,大家都在埋頭吃飯,隻有梨蕊咬著包子還在吩咐要怎麽擺家具,看見英華進來馬上就站了起來。英華衝她們擺擺手,道:“你們吃飯罷,我自己轉轉。”


    第四進原來和第三進的格局是一樣的,都是東頭一大西頭兩小一共三個院子,分給王家大少爺的東院正房左右廂房耳房俱全。歸了王家二少爺的西院是一間大院隔成兩院的,此時中間的圍牆已經拆掉了,上麵五間的兩層樓,東西三間廂房抄手遊廊,中間院子不小,因為一共就隻有十六間屋子,就顯得比東院寬敞許多。院裏樣樣都收拾幹淨了,唯有拆牆留下的磚都堆在院子當中不曾運走,甚是醒目。


    英華才皺眉,梨蕊已是笑道:“咱們院子大,我就想著在院子裏整塊平地,二少爺就有個地方練拳了。”便引著英華到正房廊下,又笑道:“咱們在京城住的恁擠,想不到老家鄉下地方還有這麽大的宅院。”


    “聽講楓葉村也是擠的。大哥大嫂帶著侄子侄女們隻占五間房。”英華笑道:“我就想不通,擠成那樣,大哥還非要我們回去住。幸好爹沒有聽他的。”


    梨蕊抿著嘴兒隻是笑,並不接話。英華看五間正房收拾的井井有條,床帳桌椅都安排妥當,隻有書架是空的,哥哥愛的幾樣擺設也沒有擺出來,便問:“二哥的書呢?”


    “那些東西先擱在太太那邊罷。”梨蕊笑道:“二少爺不回來,我晚上都在你外屋睡,這邊就兩個婆子守夜,也不能放什麽東西。”


    “你也小心太過了,左右都是家裏人,誰敢拿二哥的東西……”英華突然想到大哥一家要搬來,實是不曉得他用的人心性如何,梨蕊小心也不為過,便改了口道:“屋子裏不能少人,樓上幾間收拾出來沒有?若是收拾出來先鎖上罷。”


    梨蕊歡喜答應一聲,笑道:“樓上和廂房裏還堆了好些破桌子爛板凳,不曉得還要收拾幾天呢,待收拾好我就問老田媽討鎖。”


    說話間,跟英華來的小丫頭已是站在門外喊:“二小姐,老爺和大老爺回來了,太太喊你去見大老爺。”


    英華從小就聽父親說這位富春書院的山長大伯極嚴厲,聽得要去見他,小臉立刻皺成一團,拖著腳步不肯出門。


    梨蕊推著英華,笑道:“大老爺再凶,也沒有凶侄女的理,二小姐,你去請個安問聲好罷了,難不成還要你當場做一篇八股文?”


    “八股文我也會做的,就是不會做,也有時卷讓我抄。”英華為難的扭著指頭道:“你不怕大老爺,你陪我去?”


    “我不陪你去。二小姐,橫也是一刀,豎也是一刀,請個安就完了。”梨蕊又是拉又是哄,到底讓英華回房換了見人的衣裳,把她送到上房門口。


    隔著影影綽綽的簾子,可以看見父親坐在主位上,母親站在他身後,另一邊坐著的想必就是大伯了。英華吸了一口氣,微笑著掀簾子進來,先道:“爹爹回來了,路上可熱?”


    王翰林看到乖的小貓似的女兒萬分滿意,樂嗬嗬點頭道:“還好,這是你大伯,快與你大伯行禮。”


    英華忙轉向另一邊,雙手交叉到腰間,口稱萬福。


    王山長略掃一眼侄女,微笑點頭道:“一轉眼,孩子們都長成大人啦。”便不再理英華,隻和王翰林說話。


    柳氏衝英華使了個眼色,出來到英華的屋裏,怒氣衝衝的坐下,說:“當我們是死人呐。”


    英華不解,看向老田媽。老田媽苦笑道:“聽講富春風俗,長輩頭回見晚輩要給見麵禮的,太太這是惱大老爺不當我們二小姐當數呢。”


    英華捧了碗茶送與母親,笑道:“大伯家的堂哥堂姐可是不少,大伯與我一件,娘回禮總要回七八件,不與我,娘才省銀子呢。”


    柳氏聽得女兒說話天真,撐不住笑了,便順著她的口氣道:“明明是我要吃虧的事,我還要計較人家不給我虧吃,我可不是傻了麽。”又道:“你大哥過幾日必要搬來的。他用的人不曉得哪裏找來的,還有你嫂子的陪嫁也不曉得人家的脾性如何,人來人往的就怕有誰手腳不幹淨,丟了東西事小,大家都生閑氣何苦。我琢磨著,把第三進通夾道的門封了,隻留我後院的角門出入,如何?”


    “人多容易亂,這樣最好。”梨蕊在一邊笑道:“就是以後二小姐尋二少爺說話要繞遠路。”


    柳氏一向雷厲風行,決定了立刻吩咐老田媽出去喊人來封門。不過一個時辰,不隻新封的牆涮上了石灰,就是二少爺院子中間的小校場都鋪好了。柳氏便安排人手到大少爺院裏灑掃除塵,又稱銀子叫買辦去縣城買白紙請裱糊匠回來糊板壁。王翰林送兄長到鎮外回來,看見妻子為了大兒子忙的團團轉,心裏極是喜歡,拈著胡須笑而不語。


    柳氏一仰頭看見自家老爺那般模樣,心裏的悶氣消了一半,本來是要和丈夫抱怨大伯不曾給女兒見麵禮的,也就按下不提,隻道:“跑了一天累不累,我叫人燒水去,老爺一會好好泡個澡罷。”


    “好好。一會泡澡。”王翰林因女兒在一邊打算盤算帳,除下折上巾就順手遞與柳氏,坐在女兒身邊看她算帳。


    王翰林一向都嫌算帳這種事俗氣,今日實是反常,柳氏將折上巾轉手交給丫頭,好笑道:“老爺今日這般勤勉,想必有求於夫人。有什麽事直說罷,莫要拐彎抹角。”


    王翰林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大哥見我們家屋舍極多又安靜,讓你兩個侄兒到我家讀幾個月的書,正好我也能指點他們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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