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翰林盯著妹子愣了半晌,方道:“休說文才還沒有考上舉人,便是文才中了進士,我也不舍得把她嫁進你們張家。”


    二哥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卻比王氏設想的更加殘酷。王氏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英華從小嬌慣,”王翰林的聲音很溫和,“所以性子也活潑,更沒有吃過什麽苦。說她是我和你嫂子的掌上明珠也不為過。你們張家窮還罷了,臭規矩還多。要叫英華去伺候你們兩口子,我舍不得她吃這個苦。”


    “可是……”王氏哽咽著說:“文才和我是真心喜歡英華的呀,我們不會讓英華吃苦的。”


    “你家過的這叫什麽日子?”王翰林冷冷的哼了一聲,道:“當年你嫁給伯遠時,伯遠還有三百畝水田。爹爹猶怕你吃苦,又與你陪嫁了兩頃地。如今呢,這才多少年?如今你們的田地在哪裏?你的陪嫁又在哪裏?”王翰林看妹子低下頭泣不成聲,還是有些不忍心,吧了一口氣道:“伯遠不會做人家,你也不會做人家。英華嫁到張家,你的今日,就是我女兒的將來。所以,我絕不會把英華許給文才,讓她過和你一樣的日子。”


    “文才很能幹的。”王氏抬頭含淚,結結巴巴道:“他念書很上心,將來做了官也會……”


    “此事休要再提!”王翰林看不得妹子軟的抽掉骨頭似的,“你是我親妹子,我不會看著你衣食無著落,便是文才,我也可以當他是王家子弟一樣提攜。但你不要以為哥哥肯幫你,就會看在你是我親妹子的份上,把英華嫁到你們家。”


    “你不肯,英華不見得不肯的。”王氏驀地站起,臉上現出堅毅的神情,“不當麵問一問英華,我不會死心。”


    王翰林皺眉看向院子裏,白花花的陽光落在梧桐樹上,廊下靜悄悄的,好像一個人都沒有。他大步走到門口,大聲喊道:“英華,過來。”


    英華提著裙子跑下台階,臉上帶著無憂無慮的笑容,好像一隻靈巧的小鹿,快活的穿過幾棵梧桐樹,穿過大院子,笑盈盈的喊:“爹爹喊我做甚?”


    王翰林看著天真活潑的女兒,有些難以啟齒。為了避免以後的麻煩,他硬著心腸道:“你姑母方才請求我把你許配給文才。”


    那天文才表哥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的確讓英華有小小的得意和莫明其妙的欣喜,但英華都沒有想過和這個書呆子多說一句話,更別提嫁給這個人。他居然會來提親!英華一下子愣住了,吃驚的看著父親。


    “爹爹沒有答應她。”王翰林對自己這個女兒還是有信心的,看女兒這般模樣,越發吃了定心丸,又道:“你姑母卻說我不肯你不見得不肯,一定要親自問問你。我便當著她的麵問你,你肯不肯?”


    英華想都不想,“我不肯”三個字脫口而出,言罷扭頭就走。


    王翰林回頭看著妹子,淡淡的說:“你都聽見了?我不肯,我女兒也不肯。”


    柳氏帶著幾包丸藥從耳房出來,看見英華似受驚的小兔一樣躥回她的院子,心裏驚疑不定,三步並做兩步趕進廳裏,卻見丈夫板著臉站在窗邊看景兒,姑太太軟趴趴縮在羅漢榻上掉淚,麵色蒼白。


    柳氏把藥擱在桌上,笑道:“天王補心丹,活絡膏什麽的都有。什麽藥怎麽吃都寫在藥包兒上了。待郎中來了,再問問他這些丸藥姑太太什麽能吃什麽不能吃。”


    王翰林點點頭,淡淡的說:“放這兒罷。你們娘兒兩快收拾收拾去隔壁,莫叫人家等。”


    柳氏便對著榻上的泥人兒露出抱歉的微笑,“姑太太歇歇罷,我和英華去去就來。”說完也不等王氏有反應,忙忙的走到英華院子裏。


    幾個小丫頭都站在廊上,看見夫人過來,紛紛過來行禮。柳氏板著臉穿著她們,徑入女兒臥房。


    英華坐在窗邊一個軟榻上,正在發愣,看見母親進來,連忙站起來。


    柳氏瞪了一眼站在一邊的使女,那使女連忙退了出去。柳氏便問:“你又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了?”


    “沒有……”英華委屈又惱火的扭手指頭:“我好好在書房收拾爹爹的書信,爹爹突然喊我說,問我肯不肯嫁給……嫁給……”


    “張文才?”柳氏怒道:“你爹爹老糊塗了,怎麽當著姑太太的麵問你這個。”


    “爹爹說是姑母要問的。”英華連忙回答:“爹說他不肯。”


    “算他有良心。”柳氏鬆了一口氣,在榻上坐下,冷笑道:“你沒有犯糊塗答應罷?”


    “我不肯……”英華漲紅了臉,“我從來就沒有想過嫁人。”


    “雖然十五的女孩兒嫁人的就很不少。”柳氏慈愛的看著女兒,“可是咱們家不急。務必要慢慢兒挑個人品好的。你瑤華姐也是二十歲才嫁的,人家從前都笑話我把她養成了老姑娘。現在那些人要是曉得瑤華過的那樣好,一定笑不出來。”


    “娘。我不要嫁。”英華扭捏的揪衣角。


    “不嫁也使得,咱們招個上門女婿。”女兒對姑太太的兒子並沒有什麽好感,柳氏很是快慰,便和女兒開玩笑,看女兒羞紅了臉朝屏風後麵躲,笑著啐了一口,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又不是什麽丟人的事。當年娘十四五歲的時候,家裏也來了個遠房表哥……”


    “後來呢?”英華睜大眼睛,從屏風後溜出來,好奇的追問:“後來呢後來呢。”


    “當時,我和你四姨娘五姨娘三個人一般兒大,表哥比我們大兩三歲。”柳氏回想當年,鳳眼微眯,笑道:“這位表哥和我們一起上學。他生的很好看,我們全家都喜歡他,你外祖父也覺得他雖然窮,可是有上進心,將來一定有出息。你四姨尤其待他好,與他做吃食,與他做衣裳。你五姨也待他極好。他在我們幾個姐妹裏頭,跟四妹和五妹最為相厚。為著搶這個好女婿,四妹和五妹的生母差點都打起來了。”


    “娘,後來呢?”英華巴著母親的胳膊,“後來四姨和五姨誰嫁給那位表舅了?”


    “一個都沒有。”柳氏笑道:“四姨去求父親,父親便問那位表兄可願意做他女婿,表兄說四妹和五妹他都喜歡,娶了一個就放不下另一個。他的意思是想兩個都娶罷――你外祖父一生氣,就把他趕走了。後來四姨就帶著一點私房跑出去尋他,兩個人過了一年,還生了一個孩兒,吵鬧不休,四姨又帶著孩子回來了。”


    “那表舅呢?”英華歪著頭推母親,“快講,快講,他後來是不是回來尋四姨了?”


    柳氏冷笑道:“他中了舉,要和滄州府城另一戶人家的小姐成親。我和你五姨就在他成親那天去砸了他的婚禮,壞了他的親事。然後滄州人就都曉得他的為人了,沒有人肯把女孩兒嫁他。你外祖父又使了錢,考評給了他個品行不端的評語,連殿試的資格都沒有了。後來他再回頭求你四姨,你四姨也不理他,另覓了良人出嫁,連那個孩兒都帶了去。”


    “這位表舅真是……。”英華萬萬沒有想到,說話溫柔,性子平和的四姨也曾有過那樣轟轟烈烈的過去,她很替四姨不平,可是又不好意思說罵人的話,隻能皺著眉說:“他太壞了,怎麽能那樣!”


    “他以為有點本事,”柳氏笑道:“當時我們家又待他太好了些,他就不曉得天高地厚了。這種才子什麽的,最討厭了。似你文才表哥這般,隻見過你幾麵,就敢上門來提親的人,隻怕也不少。你以後遇著人莫要那般客氣。省得人家自以為你看上人家了。女孩兒自己不曉得尊貴,人家就是正經來求親,也不會拿她家當回事。”


    英華回想昨日和李公子四目相接,霎時羞紅了臉,鄭重的點頭。柳氏看女兒敲打的差不多了,便帶著她重出大門,到隔壁做客。


    芳歌已是等的久了,聽得守門的來報,忙接到二門上,先對柳氏行過禮,就忙忙的拉著英華的手,笑道:“熱不熱?”


    英華含笑道:“還好。讓府上久候了,家裏有點事略微耽誤了。”


    “無妨無妨,不過緊鄰走走,幾時來都使得。”芳歌微笑道:“是我等不及了,有好東西給你看。”她引著柳氏和英華到上房。柳氏和陳氏對行了禮,英華又對陳氏行禮。


    芳歌在陳氏麵前比英華在柳氏麵前還要活潑,她拉住英華,笑道:“母親,你們看戲罷,我帶英華到我們屋裏玩會去。”


    英華初到人家做客,不敢造次,隻微笑著看著兩位夫人。


    陳氏歡喜的嗔道:“你這個孩子,仗著爹娘疼愛你,在客人麵前也這般無禮。”


    柳氏便笑道:“英華也是個愛玩愛鬧的,讓她們兩個玩去,咱們安安靜靜說一會兒話。”


    芳歌笑嘻嘻把英華拉出來,順著抄手遊廊走到東角門,出來一個長夾道,夾道上搭著竹架子,架子上綠蔭蔭滿架黃花和小絲瓜。英華不由止步讚歎:“以前住的那家人,真是會做人家呀。”


    “哈哈,我大哥還說這個叫田園風味,再有趣不過。”芳歌大笑道:“其實不就是省幾個買菜的錢麽。過了這個絲瓜架,再轉過南瓜圃,穿過那個養魚塘,就是妹子的屋子了。”


    平裳人家都是葡萄架牡丹圃荷花池,偏到了李家就成了絲瓜架南瓜圃養魚塘,英華也大笑,跟著芳歌走。果然後麵是個種牡丹花的高台,此時台上搭著一排竹架子,一般兒開著小黃花,底下結著幾個拳頭大小的的青瓜,蝴蝶兒翩翩,蜜蜂兒嗡嗡,風吹狗尾巴草搖來晃去,果然一派田園風味。南瓜圃對麵有個不小的池塘,中間是一座小上的九曲橋,半塘碧葉半塘柳影,一根釣竿從樹後伸出來,還有一隻紅蜻蜓落在浮子邊才露出尖尖角的荷葉上。


    “王小姐!”李知遠從樹後探出頭來,微微一笑。那隻才落下的蜻蜓振翅飛走了。


    英華極是惋惜地看著那隻蜻蜓遠遠落在一片大荷葉上,才回過頭來隔著半邊池塘行禮。她的白玉耳墜子在斑駁的陽光下,晶瑩剔透,微微晃動,就晃進了李公子的心裏。


    一陣微熱的風從池塘那邊吹過來,荷浪起伏,英華和芳歌衣帶飄拂,帶著一群待兒穿過荷塘。芳歌好笑的瞄了哥哥一眼,卻不停腳,拉著英華直直的經過哥哥身後的小徑。


    英華目不斜視跟著芳歌走路,心裏卻在不停的尋思:我昨日是不是做的過了,他會不會看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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