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爺原本蒼白的麵頰變得通紅,兩隻眼睛睜得溜圓,憤怒的盯著妻子。


    大夫人不為所動,冷靜的重複:“你是不是在外頭養了女人,還生了倆孩子?現在人家找上門來了。”


    大老爺喉間吼吼了幾聲,顫抖著說:“你胡說什麽?”


    大夫人道:“她們就在外頭,二弟,你讓她們進來。”


    大老爺把眼睛轉向弟弟,一臉的不相信:“二弟,你這是什麽意思?”


    王翰林心裏悔的要死,這都是什麽事兒,明明是人家找上門來的,倒弄得像是他指使的一樣,他氣得手指微微哆嗦。柳氏就站在丈夫的身邊,悄悄兒握住丈夫的手,冷著臉道:“方才一個婦人把我家人臉都抓爛了,在大門口又哭又鬧要見大老爺,英華去攔,差點被她抓破相。我們把她捆在後院呢。”便吩咐老田媽提人來。


    老田媽察言觀色,先把那婦人捆了個結實,又尋了塊破布塞了她的嘴,方命兩個壯實的婆子提著人去,她自去把那兩個孩子領來,將那個大的牢牢捉在手裏,懷裏抱著那個小的。遠遠落在那婦人後頭。


    且說滿屋子人見提上來一個蓬頭散發,捆的和粽子似的婦人,俱都吸了一口涼氣。


    王翰林命人把那婦人的頭發撥開,惱道:“就是這婦人,你們誰認得她?”


    這屋子裏的男人,除去王翰林自己,倒有一半是認得這個婦人的,這個婦人在縣城東門外開了個小飯館,大老爺帶著子侄們到縣裏去辦事,十回倒有八回是在她那裏吃的中飯。這外宅,八成是真的了,幾個侄兒還罷了,女婿們和兒子都變了臉色。


    那婦人見滿屋子人個個臉色難看,隻當大老爺死了。嘴裏的破布一被拉開,立刻哭道:“大老爺,你閃的奴家好苦啊,你拋下奴和兩個孩兒怎麽活呀。”


    大夫人伸出一根手指,哆哆嗦嗦指向那婦人,又指向躺在榻上的大老爺,氣的說不話來。


    大老爺麵孔漲得通紅,惱道:“胡寡婦,你……你!”一口氣喘不上來,麵皮由紅轉青,牙齒咬的嘎嘎響。


    那郎中一麵替他撫胸,一麵道:“那九珍活絡丸還有一枚?速速再衝一碗黃酒來!”


    大家哭成一片,手忙腳亂去給孩子把尿,去倒黃酒,去給小炭爐搖扇子。


    唯有大夫人瞪著胡寡婦,麵孔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胡寡婦起先見大老爺還能講話,人就軟了半截,縮在地上一動不敢動,過得一會看大老爺像是動不得了,她就有了氣力,涕淚交織的哭唱:“你閃的奴好苦也,你叫我們娘仨怎麽活呀。”


    柳氏冷眼看過去,侄兒侄女婿像是都信這個婦人是大伯的外宅。倒是方才大伯話裏的意思像是說這婦人是丈夫指使的,此事若不及時洗涮,那才叫惹麻煩上身。柳氏想了一想,道:“那婦人,你休亂說。你這兩個孩兒的父親是誰,一查便知,你休血口噴人。”


    “自然是王山長的,還能有別人麽?”婦人的聲音中氣十足。


    王翰林和柳氏二十年夫妻,心意相通,方才原是氣糊塗了,得妻子提點,立刻道:“這個婦人住在哪裏,生孩子時是哪個穩婆接生的,都是打聽得出來的。照著日子一推,就曉得孩子的父親是哪個。大嫂使個人去查一查。”


    話音未落,守門的頂著五道粗紅杠進來,稟道:“老爺,書院的汪先生和田先生求見。”


    “不見!”大夫人板著麵孔道:“就說我們老爺無事,才吃了粥睡下了,不宜驚動,請他們先回去罷。”


    守門的看向自家老爺。王翰林微微點頭,守門的便出去了。


    大夫人冷冷的看了二叔一眼,道:“王家的名聲要緊,誰敢在外頭胡說八道,我就去祠堂請家法。”她自慢慢走回去端坐在椅上,對著大兒子耀芬慢慢道:“把這個賤人的嘴堵上拖下去。”又麵朝王翰林,問:“二叔,你到底想怎樣?”


    王翰林愣住了,他和柳氏商量時也料到了大哥這邊會抱怨他,但沒有想到大嫂這般直截了當。


    柳氏立刻接道:“大嫂,你這話什麽意思?”


    耀芬冷冷的哼了一聲,道:“二叔為什麽不把我爹爹送回楓葉村?若是說中風的人不能動,為什麽又把他帶回你自己家?”


    “書院裏還有幾百學生上課。”王翰林惱道:“大哥不肯在書院裏,從書院到梅裏比到楓葉村近十幾裏地,自然是把你爹爹挪到這裏來。梅裏到縣裏近,喊郎中來也快些。”


    “是為了讓那個婦人來壞我爹爹的名聲罷!”耀芬冷笑,“你想把爹爹從山長的位子上拉下來,對不對?”


    大夫人恨道:“為了這個書院,咱們家付出了多少?二弟,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怎麽能對你大哥。為了書院,家裏的地都賣光了,為了給窮學生湊趕考的路費,他連我的嫁妝都花光了。你以為用這個法子就能壞了你大哥的名聲?”她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到王翰林臉上,厲聲道:“你休想!”


    王翰林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不曉得你們為什麽這樣想……我並不想做山長的,你們若不信,我從此不踏入富春書院一步,可使得?”


    此言一出,幾個侄女婿板著的麵孔俱是一鬆,大侄兒臉上甚至露出喜色。王翰林長歎一口氣,道:“你們走罷。我不會管富春書院的事了,也不會管你們的事。”


    “胡說!”大老爺啞著嗓子喊道:“休聽那糊塗婦人的話。二弟,你過來。”


    王翰林看向裏間,兄長半臥在郎中的懷裏,麵露恨色,指著大嫂道:“莫聽她胡說。二弟,富春書院是咱們兩個人的。”他喘了幾口氣,慢慢道:“我管了幾十年,也管的累了,這個山長讓你來做,正合適。”


    耀芬淒厲的喊了一聲爹,撲到父親榻前,泣道:“二叔故意壞你名聲,這樣的人做山長,會把爹幾十年的心血都毀了呀。”


    大老爺喘著氣,罵道:“畜生,你可曉得這些年都是誰在補貼書院的開銷?”


    柳氏冷冷的說:“耀宗,你把靠窗那個架子上最上麵一個盒子取下來,那裏麵有一本帳,你拿出來讀給大家聽聽。”


    耀宗忙依言取來,隨手翻開一頁,慢慢念道:“慶元十九年收到二弟送來的銀子兩千兩,開支如下:十位先生的薪水一千兩,書院雜項開支三百兩,書院新建教室八間二百兩,配家具二百兩。支與學生燈油錢六百兩,支與汪樹才六人路費一百二十兩。核計兩千四百二十兩。舊年共收學費六百兩,居然有盈餘一百多兩,大喜事也。”


    除去躺著的王大老爺,柳氏和耀宗,就連王翰林自家都是頭一回曉得這些帳。裏外兩間屋裏五六十人,俱都鴉雀無聲。耀宗翻到最後,慢慢道:“幾十年的帳念下來我也不耐煩,我從頭開始講與大伯娘聽罷,慶元六年,爹爹寄九百兩,書院用一千三百兩,大伯典地。慶元七年,爹爹寄一千二百兩,書院用一千兩,大伯贖地。慶元八年和九年爹爹不曾寄銀,慶元十年起每年爹爹寄一千五百兩至慶元十七年。慶元十八年官家給大臣們加了俸祿,從那一年到去年,爹爹都寄的是兩千兩。”


    耀宗冷笑著把那本帳摔到耀芬懷裏,道:“我爹的俸祿,一個銅板不少都寄回富春給大伯使用了。你可曉得咱們在京城用的是什麽錢?是我爹替人家寫對聯,做賀辭,寫壽屏的潤筆!我母親幾十兩幾十兩的積起來,再去販絲、販酒,每年賺幾百兩銀子生活。富春書院到京城會試的舉子,爹爹還用富春書院的名義送五十兩燈油錢!五十兩夠我家用一個月了!”


    耀芬扭過頭,低聲咕噥:“沽名釣譽。”


    大夫人啐了一口,道:“咱們在富春又過的什麽日子?除了耀芬,他們哥幾個誰穿過新衣?自從老爺把耀芬媳婦的嫁妝都要了去補貼書院開支,耀文都說不到門當戶對的親事!家裏的田地當的當,典的典,敗了個精光。這幾年每年都是耀芬媳婦回娘家要糧食。”言罷大夫人恨恨的瞪著王翰林:“你大哥傾家蕩產,你若似咱們,哪裏來的銀買大宅?哪裏來的錢養這麽多管家奴婢。”


    大老爺艱難的喘著氣,呼呼似風聲。大夫人看了他一眼,掩麵大哭,一邊哭一邊道:“我跟著你一輩子,我活夠了呀。我們為了書院傾家蕩產,你兄弟憑什麽住著大宅,使著這許多奴婢,他現在還想奪我們的書院!”


    “我們家寄回鄉的,不是銀子麽?”耀宗怒道。


    “耀宗!”王翰林喝道:“罷了罷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做山長,書院以後什麽樣兒,我也不想管了。”


    “那好,分家!”耀芬大聲道:“富春書院歸大房,空口無憑,立字為據。”


    分家……田地都敗光了,二房在外麵另買了房子住,能分的也隻有書院,書院還要歸大房,有什麽好分的?耀宗冷笑兩聲,看向柳氏。


    柳氏微笑道:“我老早就勸老爺分家了,偏我們老爺不肯,一定要跟大哥一起填書院那個無底洞。依著我看,老家的這些產業,包括書院,咱們全都不要,可使得?”


    王翰林手指在柳氏手心哆嗦。柳氏緊緊握住他的手,道:“老爺,今日來的就有同族長輩,就央他做個見證,再請隔壁李大人來做個中人,咱們一個銅板都不要了,好不好?”


    “好,很好。”王翰林點頭,道:“耀宗,你去隔壁請李大人來。”


    耀宗答應著走了,屋子裏靜默的隻聽見大老爺的喘氣聲。侄女婿們和侄女們相互使眼色,耀芬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笑容。王翰林俱看在眼裏,他心灰意冷的坐到椅子上,長長歎氣。


    柳氏挨著王翰林坐下,笑道:“嫂子坐罷,還有坐兒呢,大家都坐下。站著等,怪難看的。”


    大夫人恨恨的坐下。同族那個長輩其實隻得十六歲,論輩份是王翰林的族叔,其實還不大懂事。大家讓他坐了上座,坐下等人。


    少時耀宗陪著李知府和李知遠進來。王翰林便道:“今日我大哥病重,大嫂和我當著他的麵兒分家,書院全歸大哥,我們這房的什麽我都不要,煩你來做個證見。”


    王翰林是個舍得的,做了二十多年官兒,積的銀子全搬回家與大哥辦書院。李知府曉得他不是個愛財的,雖然今日分家情形詭異,他也沒有多問,點點頭,依著他所言寫了個分家合同,一式三份,道:“貴族有長輩在否,請瞧瞧。”


    那位小族叔接過來看了看,卻是不大明白,轉手交給耀芬。耀芬看得條文縝密,二叔這邊分文不取。這個結果超過了他的期望,他便點點頭,道:“就是這般。請叔祖做個見證。”搶先把自己的名字與在下邊,按上手印。


    王翰林一言不發簽名,李知府候那位小叔祖按過手印,自家也按過簽了名兒,道:“從此兩房各自過活,生老病死互不幹涉。”就把那三張紙分與耀芬,小叔祖和王翰林。


    王翰林將那張紙兒隨手丟過一邊,走到大哥床榻前,道:“大哥,我對不住你,書院我管不了了。”言罷掉頭就走。大老爺喉頭吼吼作響,卻沒有吼出半個字來。


    柳氏見大老爺不言語,也自心涼,走到李知府那邊,低聲道:“還請李大人移步西廂暫坐。”引著李知府父子出去了。


    父母都走了,耀宗便走到大伯娘麵前唱了個喏,道:“大伯娘,小侄替你到鎮口雇幾輛車罷,遲些兒走,到楓葉村天就黑了。”


    他也不顧大夫人臉都抽抽了,大步走到門首吩咐人去雇車。老田媽站在廊下偷聽多時,忙大步跑過來,喘著氣,響亮答應:“是!”又喊:“送客!”掉頭就把那兩孩子放了,


    那大孩子已是扯著小孩子撲到母親身邊哭起來。老田媽便叫把那婦人的繩子解了,塞嘴的破布也與她取下,對她說:“多虧您這一鬧,大老爺和我們老爺分了家了。你要認祖歸宗,到楓葉村去,你要不認得路,我也替你雇輛車?”


    那婦人活動活動手腳,衝著西廂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口水,把小孩兒抱起,扯著大孩子飛一般走了。


    耀宗衝老田媽伸了伸大姆指,裂嘴一笑,道:“幹的好。”搖搖晃晃邁步朝大門走。


    老田媽低下頭,踩著小步子跟在二少爺身邊,笑道:“老爺夫人一直教訓小婦人,要與人為善,做人要厚道呐。若是老爺曉得怪罪下來……”


    “我替你頂著。”耀宗笑道:“去喊車來,有五六十人呢,喊十輛車來,車錢就莫要給了。”


    耀芬握著那張字據,隻掂記著要去族裏上檔子,還要去縣裏改檔子。卻沒有留神旁的。待他回過神來走到外邊,恰好看見那婦人跑的飛快。他惱道:“怎麽把那婦人放了?”


    耀祖站在一邊,不陰不陽的說:“想是回楓葉村認祖歸宗了罷。”甩了甩袖子,也不理他,大步回後頭去了。


    耀芬惱的跺腳,喊人去追,方才來來去去的管家婆子都做鳥獸散,卻是無人理他,待兄弟們商量好了到大門口再尋那婦人,連個鞋印都尋不著了。隻得忙忙的大家坐車回楓葉村去。


    唯有大老爺被抬出來時,柳氏使老田媽送了幾床被臥出來,耀文還待道謝,兩個鋪蓋卷並兩隻書箱被婆子們用力扔了出來,耀文的書箱滾到馬蹄下,叫那拉車的馬前腿一踢,箱蓋被踢開,文房四寶散落一地。


    耀廷跳起來指著老田媽要罵,耀文把兄弟拉住,喝道:“莫鬧,幫我撿起來罷。”


    耀廷惱道:“狗仗人勢。”蹲下來撿筆。


    耀文漲紅了臉,小聲道:“你還好意思罵人,這事娘和大哥做的不厚道。”


    耀芬聽見,從馬車裏探出頭,啐道:“沒有書院,爹再有個三長兩短,你叫全家都吃西北風?二叔才不厚道,他們自在梅裏住大宅,就不曾想我們過的是什麽日子。”


    耀廷扭過頭,道:“這是什麽歪理,我不與你說話。”


    “你也莫吃家裏的米飯。”耀芬冷笑著補了一句:“照爹和二叔的辦法,書院就是一個貼錢的無底洞,可是在我手裏,我能叫全家都享榮華富貴。”他仰起頭看向天空,目光狂熱而堅定。


    西廂裏間,王翰林靠在榻上,麵上兩行清淚。李知府坐在他身邊,也不言語。


    李知遠坐在外麵,麵對英華的母親,越坐越難過。柳氏隻要看他一眼,他就覺得背後直冒虛汗。柳氏又不作聲,他既不敢動,也不敢出聲,僵硬的坐在椅子上,還要保持鎮定。


    少時老田媽進來,道:“兩位堂少爺的行李都送出去了,二少爺的箱籠也都搬回西院了。”


    柳氏便道:“喊耀宗來陪李公子說說話罷。”轉過頭笑對李知遠道:“今日多虧府上幫忙,寒舍沒有什麽可謝的,還請留下便飯。你們得便也勸勸我家老爺。”


    李知遠連忙站起來答應。柳氏便扶著老田媽到後頭去了。


    且說英華縮在自己院子裏許久,前麵鬧的熱鬧,她隻能和梨蕊閑話。候得老田媽來叫梨蕊搬家,她一個人更覺無聊,想到分家父親必定傷心,便想了一番安慰的話,獨自走到前院來,尚未到門邊,就喊:“爹爹,我想好了,我要買一頭黑毛驢,四隻腳上還要有白毛,爹爹,我的要求算不算磨牙?”


    李知遠聽見英華的聲音,騰的站起。英華踢開虛掩的半扇門,跳進屋裏,正好看見李知遠又驚又喜的麵孔。她愣了一下,溫柔文靜的萬福,道一聲李世兄,漲紅了臉掉頭就跑。


    “英華小姐請……”話還未完人就跑了,李知遠滿肚子的納悶,這妮子之前收拾那婦人身手極利落,方才跳進門來渾似小青陽那個活猴,眨眼之間又那般溫柔文靜。英華妹子,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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