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蕭清表姐,真是嬌生慣養的富家女兒?怎地說話這般不講究!英華在屋裏聽見,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起來京師女學裏的女學生大多是十四五六歲。青春年少的女孩兒們為著心儀的少年爭風吃醋,避過師長的耳目,揮拳頭常有,說幾句難聽的話算什麽?英華因為趙恒的緣故兒,也不曉得被潘曉霜一黨明裏暗裏罵過幾千幾萬聲狐狸精了。可是她的名聲並不壞,想娶她做兒媳的夫人太太並不少,自她及笈之後,說親的還不是差點踏平她家門檻?要讓人家罵一句狐狸精就惱了,她就白跟潘曉霜掐了好幾年架了。


    若是擱在從前,英華最多朝人家臉上啐一口唾沫,一腳踢出去關上門不理她也就罷了。橫豎她無所謂,母親也不會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可是如今搬回富春,鄉下地方哪裏比得上京城開明,還有許多親戚來往,一多,好話都能傳成壞話。若是這些話傳回富春,不說損了李知遠的麵子,會讓婆婆在親友麵前難堪,隻說她家裏玉珠再過兩年就到了說親的年紀,她和母親不介意的閑言碎語,不代表嫂嫂和玉珠也會不介意,更不代表和大哥結親的人家會不介意。


    一想到她沒有處理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就有可能誤了玉珠姐妹三個,英華就覺得絕不能無所謂,一定要把蕭清收拾了。


    英華想了一會,笑嘻嘻出來,抱著胳膊站在階上,俯視清小姐,道:“蕭清,你是我嫡親的表姐,你親表妹是會勾引人的狐狸精,你也跑不了什麽好名聲兒。”恰好席八娘和杜九娘在院門露頭,英華便指著院門道:“叫你這樣瞎胡鬧,咱們住在柳家大宅的女孩兒名聲都好不到哪裏去。我是定過親了,你的好朋友八娘和九娘還不曾許人。你便是自家想頂著狐狸精的好名聲一輩子不嫁,也不能這樣害你的好朋友啊。”


    “她們……你的名聲和我有什麽相幹”清小姐略微遲疑了一下,卻是沒有想明白英華的話,冷笑道:“和她們又有什麽相幹?”


    “我和令兄有數隻見過二三回,還是當著長輩的麵,話都不曾說過一句,在你眼裏就成了勾引令兄的那什麽,”英華笑嘻嘻道:“那她們呢?她們和令兄不隻見過二三回,也不會一句話都沒說過吧,她們算什麽?”


    若是讓清小姐把這事鬧大了,真的坐實了英華小姐狐狸精的美名。英華小姐隻要把這個話多說幾遍,果然住在柳家大宅的小姐們名聲一個兩個都壞掉了。杜九娘想一想就覺得頭皮發炸,若真到了那一步,和蕭賢常打交道的席八娘和她該怎麽辦?她老子可是有意把她許給蕭賢的,她怎麽能嫁給那種草包,還要扣著勾引人家的罪名?杜九娘的臉色霎時就就變白。


    席八娘的臉色更差,她和杜九娘雖然跟清小姐麵和心不和,大家時常到蕭家走動,差不多日日都和賢少爺打個照麵。英華小姐才見幾次麵就成了勾引賢少爺的狐狸精。那別人又會怎麽議論她和杜九娘?席家窮的隻能在柳家做管事,家裏子女又多,她又沒有多少陪嫁,要想找個合適的好人家不容易的。若是名聲壞掉了,她還能有好的結親對像?


    英華站在階上看的遠,看到八娘九娘兩個臉色都發白,曉得她兩個都聽明白了,必不會把今天的事情傳開,才笑嘻嘻走下台階,又道:“清表姐,便是真如你意壞我的名聲,拆散了我的親事。你自家想一想,我成了小狐狸精,你脫不了是個大狐狸精。咱們兩個都是狐狸精,是我再說親容易呢,還是你說親容易?我爹爹好歹做過翰林,你有這樣的爹爹嗎?我舅舅舅媽偏疼我,與我的添妝都論船裝,你有嗎?”


    確實沒有,清小姐的老子聽說不曾做過官,親族也不照應他們兄妹。柳家雖然是靠山,現在是柳老爺當家沒錯,可是柳老爺已經七十多了,將來一整個柳家都是柳家舅舅的。清小姐可是極不招柳家舅媽待見。休說杜九娘,連席八娘都聽懂了英華的話,聞言暗暗點頭:便是名聲不大好,有當官的老子,再多些贈嫁也還是能找個不太差的丈夫的。似清小姐這般,哥哥沒什麽本事,娘家也沒人替她撐腰,別看現在使奴喚婢穿金戴銀,不過是看上去風光罷了。清小姐要是真拆散了英華的親事,把柳家三娘得罪的狠了,柳家不管她。她將來還不如席家女兒呢。


    清小姐滿不在乎的回頭看杜小姐和席八娘。兩人不約而合後退兩步,生怕和清小姐站的太近。清小姐沒想到她的好朋友居然就這樣背棄了她,她憤怒的盯著英華,道:“你是你,我們是我們。八娘,她說的都不對,是不是?”


    席八娘弱弱的道:“清姐姐,英華姐姐才到杭州兩三天,還沒有機會和你哥哥說過話吧,你休要那些話……傳開了,人家還不曉得怎麽胡說呢。”


    英華笑道:“席家姐姐是明白人才這樣勸你。清姐姐,道理妹子已是和你說明白了,接下來麽……”她把兩隻袖子擼一擼,冷笑道:“妹子跟你算一算你胡說八道的帳!”


    照傳說中的柳家家教,接下來英華小姐該用拳頭說道理了。杜九娘歎一口氣,一手捂臉,一手拉住還沒有搞清楚情況的席八娘。八娘扭頭看杜九娘掩麵,甚是不解,輕聲問:“怎麽了?”


    “你隻看,別過去。”杜九娘的聲音裏透著明顯的興奮和歡喜,“清姐姐要倒大黴了。”


    英華抓住清小姐肩上的衣領隻一揪,再伸腳一擋,就把清小姐提起來又扔下去了。清小姐愣愣的摔到地下,嘴巴張的能塞進去一個雞蛋。


    英華一腳踩在她的胸口,輕輕用力,把她按在地下,彎下腰道:“你也不出去打聽打聽,就到我麵前來撒潑。”


    清小姐想掙紮,當不得英華踏在她胸口的腳掌極有力氣,隻能在地上蠕動。


    英華舉起白嫩嫩的小拳頭伸到清小姐的眼眶邊比比位子,縮回嘴邊嗬氣,笑道:“給你長長記性,休要胡說八道。”說罷一拳二拳三拳四五拳,在清小姐淒慘無比的叫痛聲中,轟出一對又圓又大的黑眼圈,直起腰來猶未盡興,撿清小姐的臀部又踢了幾腳,才道:“要講道理是你沒道理,要掄拳頭你也是個慫貨,跟你做表姊妹,真丟人!以後給我老實些,要是你再傻兮兮胡鬧丟我的臉,我還照這樣揍你。”


    三葉嫂子那幾個從富春帶來的婦人,估量小姐是不會再動手了,忍著笑過來扶清小姐。英華走開幾步,突然想起來,又道:“清姐姐,以後別玩尋死覓活跳湖上吊什麽的,連累大家姐妹丟臉,我還要揍你。”


    說起來清小姐今日是打從生下來到現在頭一遭挨打,還是被結結實實照著臉打。她被摔到地下已是全身骨頭疼,再被照著眼眶打,隻覺得臉上劇痛無比,眼睛都要痛瞎了。最後屁股上結結實實挨了好幾下,還是疼。聽到英華說還要揍她,她嚇的一哆嗦,連哭聲都停住。


    三葉嫂子一邊扶清小姐,一邊笑道:“我們二小姐心最實,也是真心和清小姐要好,才說這些話。”


    要好才這才結實揍人家,若是不要好,豈不是要拿刀子紮她?席八娘沒有想到英華小姐看上去文弱安靜,動起手來毫不含糊,想一想上回她們挑撥清小姐去找她鬧,隻怕人家心裏也是有數她的,她就嚇的也哆嗦了幾下,不自覺朝杜九娘身邊蹭。


    杜九娘察覺,把她朝身邊拉一拉,小聲道:“這事不會就這麽算了的。聽說王家二娘子的哥哥極是疼這個妹子的,等那個霸王來了,清姐姐的哥哥少不得還要挨一回揍。”


    啊,王家少爺曉得了還要揍賢少爺?王家行事也太囂張了吧。


    果然,英華哼了一聲轉聲回屋去了,三葉嫂子就停下腳步,貌似小聲實則響亮的和清小姐說:“清小姐,我家二郎最是護短。您今日鬧這一場傳到他耳裏,他老人家不好打女孩兒。賢少爺不會管教妹子,他必要揍賢少爺的。你老人家回去和賢少爺說說,也給他提個醒。聽說我們家二郎來了,藥油啊,跌打郎中啊,頂好是先預備好。”


    還要不要人活了?有這麽欺負人的嗎?席八娘驚的使袖子捂嘴。杜九娘拉拉她的袖子,低語:“咱們以後別去蕭家了,走,尋二娘子說話去。”


    席八娘戰戰兢兢跟著杜九娘進院子上台階,心裏一直在納悶柳五姨怎麽還不來。


    楓影堂和清槐居其實是後門對後門,走正門略遠些也遠不到哪裏去。柳五姨沒有來,並不是來不了或是沒趕上,是不想來。


    柳家分工讓她管親戚這一塊的,她對待親戚們極為友好親厚。蕭家兄妹幾乎等於是被她弟妹從滄州趕出來的,她體會父親的苦心,所以對待他們兄妹比對一般的外甥更好一些。他們兄妹才到杭州時也還說得過去,卻是越相處越覺得他們行事生厭。所以柳五姨起先是真心待他們好,慢慢的心也淡了。柳家家大業大,在他們身上花些錢並不值什麽,嬌養就嬌養罷。誰曾想英華一來他兩個就把英華當踏腳石一樣踩,倒像是有別的想頭似的。


    英華的為人甚好,又跟潘曉霜從小掐到大,本就不是個好惹的。在柳五姨心裏,自然是英華重一點,她若是現在過去,大麵上要過得去必是各打五十大板,所以柳五姨拿定主意不去。橫豎清小姐怎麽鬧,英華都能大事化小,把這個事處理得好像小孩子逗氣,回頭她再輕描淡寫說兩句就把小事化了。是以柳五姨穩穩坐在堂上吃茶,眉頭都不抬一下。估計時候差不多了,才叫雙福去瞧瞧。


    雙福答應著出來,覺得從前門走說不定會遇到賢少爺。方才才和人家鬧過一場,再和人家打交道還要鬧起來,何苦。所以她從後門出來,喊開英華後院的門,聽說守門的小丫頭把經過細說了一回,她便笑道:“既然小小姐沒什麽事,我就不去打擾小小姐清靜了。我回去取瓶跌打藥酒送過去,也省得他們那邊說咱們偏心,隻管小小姐。”


    那小丫頭會意,笑道:“還是雙福姐姐想的周道。本來咱們也是想送的,後來海棠姐姐說打都打了,再送藥過去好像打臉似的,送不送正為難呢。”


    還說不打臉,這不是想打臉?小姐厲害,連個守門的小丫頭都不是吃素的。雙福當場就笑了,點頭道:“可不是呢,是為難。”


    雙福回去,取鑰匙尋藥酒,福壽從外頭進來,看見問是誰要,雙福說了。福壽問緣故,雙福就把打聽來的事都說與她聽,福壽皺眉打攔道:“小小姐隻見過賢少爺兩麵,還是當著咱們五小姐的麵呢,到清小姐嘴裏就造出那麽些難聽的話來,你送藥去,不怕她說你是看中賢少爺才巴結她的?”


    雙福氣哄哄把藥酒擲回去,啐道:“那種草包少爺,誰看得上!”


    福壽冷笑道:“這種行事,難怪他們在泉州存不得身,在滄州也立不住腳。我們且看罷,看他們在杭州能住多久。聽講今日他們在芙蓉樓吃飯招惹到城裏的閑漢了。是小小姐擔心他們出事,出手收拾了那起閑漢。他們倒好,不說心存感謝,還造出那樣的話汙小小姐名聲,這樣的人,誰還敢和他們親近。”


    雙福歎一口氣,道:“我們五小姐就是對自家人心軟,隻怕他們是甩不脫的兩塊牛皮糖呀。”掩上櫃門把鑰匙放好,走到廳裏把英華院裏的事細細回稟柳五姨知道。柳五姨一聽,先是惱後是樂,笑道:“打的好。清兒那個嬌滴滴委委屈屈小白花的模樣兒,就是個討打的。要不是我是她五姨,我都想擼袖子揍她。”笑了半日才想起來讓雙福尋瓶藥酒送去。


    雙福跪下來,道:“五小姐,婢子怕清小姐說婢子是勾搭她哥哥的狐狸精,不敢去。”


    柳五姨沒想到雙福會這樣,愣了一下看向才走進來的福壽。福壽也跪下,苦笑道:“婢子也不敢去。若是真想勾搭賢少爺,婢子也不怕人說,橫豎做個妾也完了。可是婢子並沒有那個心思,婢子不去。”


    柳家的女管事們,還是和男人打交道的多。說起來,做到管事的女孩兒們,美貌不見得有多少,聰明會來事那是肯定的,追求者自然少不了。這年頭男人娶了妻還許納妾,愛慕女管事的男人們十個裏頭有四五個有妻有妾。隻要你情我願,女管事們願意做妾,柳家也不攔的。說起來賢少爺出身不錯,長的也不醜,雖然家道中落,可是畢竟是柳家的外孫,親戚裏頭肯把女兒嫁他的還真有幾個。想來雙福和福壽各自都有了意中人,才要撇清。


    柳五姨替她兩個打算,別人說閑話還罷了,清兒是賢兒的親妹子,若是丫頭們勾引她哥的話是從她嘴裏出來,柳笠翁老大人遠在滄州不曉得情況,自以為是成人之美把人家湊做一堆,她兩個怎麽辦?因笑道:“偏這樣作精做怪,不去就不去罷。福壽去安排下,晚上值夜的人都警醒著些,休讓清兒又跑去池塘子裏玩耍。”


    福壽忙答應著站起來退出去。雙福看柳五姨笑了,曉得這事五小姐已經記在心裏,以後是不會派她們和賢少爺打交道的了,鬆了一口氣,站起來笑道:“還是五小姐疼我們。”


    柳五姨啐她一口,她笑嘻嘻退出去了。


    且不提柳五姨這邊使喚的女孩子兒們都相互通風報信,約齊了大家都不能和蕭家兄妹打交道。便是席八娘和杜九娘,在英華這裏坐了一會辭出來,英華因她們隻帶著兩個小丫頭,喊了四五個媽媽打燈籠送她們,還親自送到門口,道:“姐姐們以後出門還是多帶幾個人罷,也省得有人撞過來亂說汙了大家清名。”


    席八娘無人可帶,心中惴惴,杜九娘為自家打算,誠心實意點頭答應,道:“以後我出門,一定把人都帶齊了。”她把八娘送到門回去,把事情和郎氏說了。郎氏笑道:“以前我說你還不信,這回你親見柳家的家教了吧。這個王家二娘子行事甚像她母親呢。其實從前五娘性子比三娘還要烈,揮拳之前連道理都不講的。”


    “那她為何現在待蕭家兄妹軟的跟麵團似的?”杜九娘想不通就問。


    “一來她身體不好揮不得拳。二來麽……”郎氏笑一笑,道:“如今她在柳家就是唱a和諧a紅臉的,收拾人不是她的事。也不隻柳家,便是咱們家,你九叔是個有求必應的老好人,也是你爺爺安排好的。”


    杜九娘扮了個鬼臉,吐舌道:“原來這樣,那六叔六嬸是不是專管和人翻臉的?”


    郎氏含笑點頭,杜九娘又道:“蕭清說話真難聽,我以後不跟她打交道成不成?”


    “這個蕭清生的雖然不錯,實在是沒有家教,以後見了麵客氣點個頭也罷了。”郎氏歎氣,道:“對著嫡親的表妹都能說出那種話,若是你一不小心得罪她了,還不曉得怎麽編排你呢。柳五娘要是不把她們兄妹挪走,咱們就搬出去住。”


    清小姐並不曉得人人都把她當了個厭物,大家都不打算再和她來往。三葉嫂子把她送到家就甩手走了,她歪在桌邊照鏡子,對著兩個黑眼圈哭個不了。賢少爺聽見她哭過來看她,她抽泣著說:“哥哥,你讓我去和人家說那些話,人家惱了打我。疼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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