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這話問的,漂亮!先不提我介不介意,你家妹子介不介意和陌生人同桌吃飯呢?便是你家妹子不介意,難道你做哥哥的就由著她這樣任性胡為?若是你家妹子介意,你做哥哥的為著為難別人,就要違背她的心意損她聲譽,那你這個做哥哥的,心地也顯的不夠好,還是個損人不利己的笨蛋!


    蕭明不是笨蛋,更加不可能在老對頭李知遠麵前變成笨蛋。雅*文*言*情*首*發所以他看著英華沉默了一小會,英俊的臉上笑容盛開,做了一個揖果斷掉頭就走。


    蕭明一走出屏風,就聽見悅耳的輕笑似山間泉水叮當。王家二娘原來這等活潑?蕭公子腳下打了一個趔趄,歪插在衣領上的折扇滑出,啪一聲掉落到青石板地上。


    屏風裏的笑聲立歇,院子裏陡然安靜下來,風吹樹葉沙沙響,雀兒的鳴聲清脆宛轉。這不笑比笑聲還讓蕭大公子難堪,他拾起跌斷扇骨的扇子納入衣袖,默默而去。


    李知遠雙掌撐在桌上,無聲大笑。英華笑眯眯看著他那個得意的小模樣,慢悠悠替他倒茶。日移影長,後院裏梔子花香襲人,屏風外頭腳步聲叫賣聲勸酒聲熱熱鬧鬧,屏風裏頭,李知遠低頭吃茶,態度認真無比。英華心裏極是喜歡他這個模樣,也握著茶杯低頭細品。屏風裏頭這樣安靜閑適,連傳菜的茶飯量酒博士進來,手腳都變的輕快了,出來還攔住兩個想撞進去賣果子的閑漢,把人家指樓上去了。


    因吃過飯天還大亮,這樣單獨相處的機會又實在難得。李知遠實是舍不得就和英華分離,便問英華可還要逛逛。


    若是要出來逛,待舅媽來了英華不用管帳,有的是逛的機會。可是和李知遠一起逛多麽有意思,英華想一想就覺得快活,臉上就現出笑意,還帶著點期盼和嬌羞把頭微微一點。


    李知遠看的心神微蕩,伸手朝前一搭,搭到英華的手上,輕輕按住就不舍得撒手。


    英華小時候跟著二哥練拳架子,跟趙恒八郎還有楊家的臭小子們練對打拉手拽胳膊簡直是家常便飯。旁人的手便是偶爾摸到碰到她,跟她的左右手似的,並無什麽感受。此時李知遠的手卻仿佛帶上了吸力,輕輕搭在她的手上,她就覺得自己的手又軟又麻,有心想甩脫卻怎麽也使不上勁。英華帶著羞意怔怔的看著李知遠,嘴角卻噙著笑。


    李知遠見慣了英華的爽朗模樣,卻是很少看到英華這樣婉約,眼前少女的美麗麵龐和舊年江船上臨窗寫字的溫柔樣子重疊到了一起,他情不自禁的露出溫柔的微笑,按在英華手上的那隻手又用了一分力氣,輕聲道:“那咱們去逛逛去。叫人把我的馬送回去,順便跟五姨說聲,好不好?”


    “好。”英華順從的任由李知遠牽著她的手,眼波流轉如西子波光瀲灩。


    他兩個親親熱熱手拉著手上了馬車,英華打發一個管家把李知遠的馬送回柳家大宅,知會柳五姨她們會晚點回去。柳五姨倒不甚擔心,一來柳家家風是不禁女孩兒們出門的,二來他兩個畢竟是未婚夫妻,又都是懂事的,自然不會做違禮的事,三來,英華帶著十來個隨從,李知遠身邊也跟著三四個人,晚上隻在城裏逛逛,也不怕遇到歹人。柳五姨隻怕英華手裏短錢使,還讓人送兩百陌錢去給英華零花。


    杭州城雖然不比京城繁華,比起才熱鬧起來不到一年的曲池府城可是強多了。好多京城裏過節的玩具,曲池沒有的賣,杭州城的夜市上卻遍地就是。英華想著李知遠在杭州城不會住很久,必定是要回去過七月節的,要給芳歌捎禮物,還有大哥耀祖家三個小侄男侄女,還有留在家裏給她理嫁妝的杏仁她們,也要過七月節。便是柳家大宅的女孩兒們,還有柳五姨跟前的大丫頭們,七月節要一起過,來往禮物也要準備起來。


    是以英華在李知遠麵前展示了即使在京城少女中也是驚人的購買力和侃價能力。看到合她心意的珠玉精美妝飾魔羅合童子,明明人家賣十陌錢一個小的,二十陌錢一個大的,她笑嘻嘻跟人家侃了半天價,一百陌錢拉走了大小各六個,付過錢還能問人家討個精致木箱來裝。


    李知遠在心裏替人家算算帳,魔羅合童子大的半尺高,小的三寸高,身上的珠玉衣衫都是好物,底下配的雕木彩妝欄座也甚是精細,漆畫的極是用心。便是供桌和零碎綢緞不值錢,珠玉手工之類,這十二個大小童子的本錢差不多也要九十陌錢。那個後來討來的杉木箱上四角的白銅包邊和黃銅掛鎖,隻怕也值二三陌錢,這樁生意隻怕人家老板連潤喉的茶水錢都賺不回來。難怪他們出門時,老板歡喜的一邊揉眼睛一邊揮手呢,這是生怕王家二小姐回頭還來照顧他的生意呀。


    再去緊鄰賣水上浮的攤邊,攤主看見如月宮仙子般的英華小姐燈下翩翩而來,臉色就跟見了鬼似的,全身上下如篩抖糠,再一眼看見李大少,好似溺水的看見救命稻草,嘴裏隻會念:“小本生意呀,小本生意呀。”


    英華瞅了一眼那個攤主,把黃蠟鑄的鳧雁、鴛鴦、龜魚之類的小東小西細細看了兩三回,才指著最便宜的幾樣道:“老板,這幾樣什麽價?”


    那老板瞬間好似吃了觀音大士的楊枝甘露,喜道:“這幾樣不值錢,一文錢三個,小娘子若是喜歡,拿幾個玩玩好了,不收錢。”


    “那除了這幾樣,都是什麽價?”英華的笑容狡黠動人。


    “旁的手工貴,用的料也費,有二文一隻的還有三文一隻的……嘿嘿”老板嘿嘿半日,汗滴如雨。


    英華笑嘻嘻道:“老板,一文錢三個的,我都不要,別的,各色花頭配好,一盒十二隻,連盒子算三十文錢吧。我要三十盒。”


    夜市裏賣魔羅合童子的也隻有三五家,賣水上浮的卻到處都是。雖然誰都有幾文錢買幾個小鴨小龜回去給孩子玩,多是三五文錢的生意,又是隨處就能買得到的東西,英華這樁生意,抵得上他擺好幾天的攤,老板大悲之後大喜,興高采烈抱了一堆盒子出來,一盒一盒給英華裝水上浮。


    英華哪裏有那個耐性等他慢慢裝,算好錢留個管家持錢在這裏等他。拉著李知遠又去買穀板。穀板是在木板上堆土,再種粟令生苗,弄些小草屋小磨坊,再配兩個陶製的井座兒,磨座兒,妝飾出田園風光給孩子玩耍。這個東西也隻有京城流行,李知遠在泉州見過一回,當時有個朋友還笑話說出了城門真山真水幾多,誰會買這些假田假屋,李知遠深以為然。此時夜市裏也隻有一家賣這個的。英華看見就不舍得走,興致勃勃和一群孩子擠一塊,蹲人家攤邊一個一個細看。


    英華買魔羅合時老練的像個商人,買水上浮時又調皮的緊,走到賣穀板的攤前,又天真的像個孩子。李知遠歪著頭站在幾步遠之外看著她,她目不轉睛看著一個膽大的熊孩子用指頭捅一塊穀板上的一個小磨,擱在膝上的兩隻小手捏成拳頭,殷紅的嘴唇一會兒嘟起來,一會兒抿住,一副就要忍不住親自動手的模樣。邊上擠著男男女女四五個小蘿卜頭,大家都一個模樣——恨不能把那個熊孩子推開自己上!


    李知遠啞然失笑,對老板招手,道:“那個,就是那個他們在玩的那個,來兩個,一個給那孩子,一個給……”


    老板笑逐顏開,大聲應道:“兩個穀板,盛惠三十文。”把那個熊孩子一把拉他身後去,就把人家孩子玩的那個穀板搶過來遞到英華鼻子底下。


    英華歡歡喜喜接過,驕傲的抱在懷裏站起來,一副得意洋洋我有人給我買你們隻能看著我的小人模樣。


    李知遠的小廝數了三十個錢給老板,英華還丟了個得意的眼風給那熊孩子,就聽見人家牽著老板的衣角,弱弱的喊了聲:“爹,留下那個吧。”


    李知遠這是吃虧了呀,花了兩個穀板的錢買了一個穀板。英華的臉色頓時就變了,李知遠大笑,拉著英華的膀子道:“買下來就是咱們的了,不還他,快跑。”


    英華低聲啐他,李知遠隻是笑,拉著英華朝外走。身後十幾個管家笑成一灘。


    幾十步遠之外一個酒樓的小閣裏,蕭大公子一手執壺,一手執杯,倚在窗邊,看著他們歡樂奔跑的背影,也是笑容滿麵。


    第二日早飯後,英華照常侍奉柳五姨吃藥,柳五姨便笑話英華道:“聽說你們昨日買了個貴價的穀板,好玩麽?”不等英華回答,她自己就巴著椅背笑了個東倒西歪。


    英華也不惱,笑盈盈把藥碗捧到柳五姨麵前,靜候她吃過藥,就把過口的蜜漬杏幹塞自己嘴裏,掉頭就走。


    柳五姨嘴雖是苦的,心裏卻是甜的,看到英華這個小兒女的模樣,忍不住又笑起來了。英華已是走到門口,聽到笑聲跟炸了毛的小貓似的,跳起來捏著拳頭躥出去了。


    英華屋裏正在打點七月節的禮物,還有給李知遠準備送行的東西,紅棗帶著幾個人正在理箱子,看到英華進來,紅棗忙道:“都照著小姐開的單子理好了。咱們給雪珠小姐和玉珠小姐的份兒都留出去了,想七月節家裏也是要送東西到金陵女學去的,咱們這邊裝好箱是跟著姑爺走,還是先跟著船走?”


    “跟船走。送芳歌妹妹和青山的禮物也跟船走,你添一筆叫杏仁送過去給芳歌妹妹。”英華瞄一眼擱在堂上大桌上的穀板,咬著牙道:“李知遠回家給他準備點吃的就成了。不許多帶。”說完人家沒笑,她自己先笑了,啐了一口又道:“多帶點新鮮果子。”


    紅棗頗有杏仁的大將之風,根本就不理會英華的話,掉頭自顧自去收拾與李知遠的東西。什麽吃食啦,點心啦,防暑的藥散啦,收拾一個枕箱出來,看枕箱裏還空著巴掌大一塊地方,直接把英華昨晚上才做好的一個醬色繡鬆紋的大荷包當著英華的麵丟進去。


    英華怏怏的看著紅棗把荷包扔進枕箱,想叫拿下來,那個荷包她做了半個多月了,確實是給李知遠做的,本就打算送給人家,不叫拿下來吧,二小姐臉上又有點過不去。


    英華在家裏磨蹭,李知遠在外頭也有些心急。他當然曉得丈母娘把英華送到柳五姨這裏的目地,說是跟著柳五姨長知識,其實還有避麻煩的意思。如今富春縣百姓一看見背著長尺和木杆的紫衣虞侯出來丈量地土激動的都跟吃了仙丹似的。王翰林家可是住過小王爺的,百姓都說虧了誰家也不會虧了王家,大家眼睛都盯著呢。便是他外祖陳家的遠親近戚,這個把月也沒少往張文才那兒湊,都想打聽點什麽內幕消息。若不是他施藥把陳家兩個最有出息的表兄拉了進來,又把文才也拉了進來,隻怕陳家幾個親母舅都坐不住。


    英華若在家,怕是他老娘再端方嚴正,也要叫芳歌喊她去說幾次話兒,探探消息。英華若是要幫忙遞話,後頭陳家的親戚還有多少?哪裏遞得完,若是不遞話,陳家將來的閑話可想而知,必要說他不是陳氏夫人親生,所以養不熟,將來英華和沈姐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先把英華扯出來,省得多少麻煩!想一想自家老子,再想一想嶽父和丈母娘,都是一等一人的人精,最是體貼兒女,李知遠心裏又是歎息又是感激。


    李知遠這般想著,若要一輩子平安相伴,那勸說英華和他一同回去的心思就熄了,早飯後自家出門買了些杭州土儀,又體己給英華買了一盒小東西,回來便跟柳五姨和英華辭行。


    英華自有一個小枕箱與他,柳五姨那裏,與外甥女婿的禮物足足搬了兩大車,新印的書十套十套的搬,湖筆徽墨池紙跟不要錢似的,論箱朝船上丟。李知遠到這個時候,總算能體會一把趙恒和八郎說的,五姨最疼英華的情懷了。這麽多的筆墨紙書,他要省著點用,能用一輩子好不好?


    五姨有事先走,留英華與李知遠話別,李知遠才得機會和英華說:“五姨心意知遠盡領,可是這麽多東西,實在有點誇張。”


    英華翻了一下書箱和筆箱,數量確實不少,想一想才道:“當不是給你一個人的,和你一起辦施藥的人人有份。這個是五姨備與大家的謝禮,你捎回去和他們分了就是。”


    李知遠拍拍還摟在手上的小枕箱,笑道:“我有這份就足夠了。”


    英華微微一笑,也不理論,掉頭就走。李知遠忙棄下枕箱去搶著扶她,道:“慢些慢些,小心栽下去了。”


    英華止步,笑問:“你就隻有這句話?”


    李知遠沉默了許久,才道:“你安心在杭州住著,家裏有我。若是……若是得閑,早些歇息,若是杭州無事能回富春住幾日,就與我捎個信兒。”


    “好。”英華推他,“你別下來了,小海棠自會扶我上岸。”


    李知遠哪裏肯,一直把英華送上車,看著英華的車不見了才肯依依不舍上船,叫船家起錨。


    英華坐在車上,因為左右有紅棗和小海棠陪伴,實才是拉不上來那個臉回頭去看人家。悶悶的回家,才進大門,就有前頭的管事來請,說:“五娘請小小姐去大廳議事。”


    英華打點精神,一邊走就一邊問:“什麽人來了?”


    “跟咱們家有生意上來往的來了十七八家,還有幾家親戚,都在前頭呢。”


    這些人……是打夥來分大餅來了,舅舅還沒有來呢,他們來的可夠快的。英華微微皺眉,便不從正門進去,繞到前廳的後角門進去,才過一個穿堂,就看見蕭明公子衣冠瀟灑,笑吟吟看著她。他身後蕭賢公子板著麵孔,雙目瞪如牛眼,一副看到仇人的模樣,蕭清小娘子柔柔弱弱站在幾步遠的芭蕉樹底下,看到她,滿麵驚惶檀口微張,玉手捂著胸就朝後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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