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夜暴雨,柳宅外通杭州城的石橋橋基被暴雨泡軟,橋麵塌了半邊,剩下的半邊也搖搖欲墜,行不得車馬。雅*文*言*情*首*發柳家大宅門外就有碼頭,6路行不得還有水路,橋塌了與柳家人卻是不妨事。然外人要到柳家來實是麻煩緊,再看天陰陰的還像要落大雨的樣子,柳家做主分餅的人還沒有來,不是急事人到柳家大宅做什麽?是以這一日上午柳家大宅極是清靜,除去幾個確實有事要辦的管事出入,再無閑人來擾。


    柳五姨難得清閑,在緊鄰西湖邊一個樓的頂樓,下了隔扇門窗,燃上香,煮著噴香的茶,她老人家歪在榻上看西湖煙水,和英華並幾個侍婢說閑話散悶。英華倚在美人靠上看西湖景致耍子,因見十來隻大船朝柳家大宅這邊來,看船上掛著字號旗是舅舅的,忙站起來,笑道:“五姨,舅舅舅母到杭州啦。”


    柳五姨搭著雙福的手起來看了一會,點頭笑道:“不出我所料,你舅舅去富春啦。走,接你舅母去。”


    柳門楊氏原是將門之女,性子最是爽利,船一靠岸,就叫搭跳板。柳五姨一行才出二門,她已經抱著半裝的肚子笑吟吟大步進來,隔著老遠就嚷:“五姐,英華,我來啦。”


    英華笑著撲上去挽住舅母的胳膊。柳五姨笑道:“弟妹,慢些走。”


    楊氏笑嘻嘻道:“這是不想你嘛。”說完了又上下打量英華,道:“英華瘦了呢。前日你舅舅和我打賭,說你必定長高了。今兒一看,到是沒長個子,可是吃不慣南邊飯菜?”


    英華微笑搖頭,還不及說話,從楊氏身後擠過來一個靚妝女子,先喊了一聲:“英華妹妹。”就挽住了柳五姨的胳膊,笑道:“五姨,我扶你。”


    柳五姨的眉頭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笑容依舊和顏悅色。楊氏鼻子裏哼了一聲,扶著英華的手用了一把力氣,隻道:“英華,給舅母收拾的屋子在哪裏?舅母要去躺一躺。”


    英華含笑喚了一聲樹娘姐姐,便引著楊氏朝柳家大宅的第三進去了。


    柳家大宅第三四進原就是留與柳家正經主人居住的,早就各色齊備。自英華接手管內宅,每日灑掃除塵極是認真。楊氏一路走過,屋宇潔淨不必說,連屋角擺著的盆景上的青苔都是翠綠的。臥室窗台上擺著的青瓷香爐裏,淺淺半爐白灰,邊上擱著一個小小青瓷香盒,一個小婢過去將香燃起,順手就把竹簾拉下來了,一切都和楊氏在京城舊居相似。


    楊氏歪在床榻上,舒服的歎了一口氣,笑道:“還是咱們英華能幹。要不是你幾個表弟比你小的太多,舅母一定把你搶來做媳婦。”


    英華笑嘻嘻捧茶,道:“舅母也不會換句誇人家,這麽誇順口了,將來誠兒他們要娶媳婦都要拿奴比著樣子去尋,哪裏尋得到!”


    “啐,看你那得意樣兒,越大臉皮越厚。”楊氏指著英華笑罵:“你那個小女婿是你自家選的?你舅舅很是誇他呢,喊來舅母見見。”


    “他在富春,一時半會怕是不得來杭州拜見舅母。雅*文*言*情*首*發”英華和楊氏說話比和五姨說話還要隨便,挨著楊氏坐下就摸她的肚子,笑道:“這一回該是表妹了吧。”


    楊氏一連生了五個兒子,極是想生個女兒,聞言眉開眼笑,“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英華便問表弟們在滄州可有信來,功課如何。楊氏又問柳三娘和王翰林在富春近況如何,因提及玉薇嫁把英華的堂兄耀文,英華說他們小兩口極是恩愛,楊氏讚歎許久,道:“她是個有誌氣的,又有你母親替她主張,還是個有福氣的。說起來,隻怕你樹娘表姐將來嫁的都不如她。”


    提到樹娘,楊氏就歎氣再歎氣,道:“若是不挑,什麽樣的不好挑?樹娘的祖母再三的說了,人要長的俊,家裏還要有錢,又要是個讀書種子,還要年紀相當。誰家有這樣的好兒郎能留到二十歲?”


    楊氏說一句,英華心裏驚一下,待楊氏說到又要是個讀書種子,英華曉得樹娘不是衝著她二哥來的,才算鬆了一口氣,笑道:“師從我爹看文的都算讀書種子,長的俊的聽說也有,家裏有沒有錢就不好說了。”


    楊氏慌的忙擺手道:“樹娘心氣兒高,等閑人家都不放在眼裏。你可別瞎摻和,十之八九必不如她的意,我誠心實意尋了幾個,在她麵前略提了提,她就惱了,如今都不肯理我。”


    柳老太爺當年求子的心切,播種也勤快,是以從三娘到九娘年紀隻隔得一二歲,樹娘便是九娘的女兒。柳九娘生下樹娘沒一二年就因病去世,樹娘的父親自然是再娶的,樹娘是祖母撫養長大的,又因為外祖父家甚是看顧,是以樹娘甚受家人嬌寵。樹娘常住滄州,英華久居京城,兩人相處本來不多。樹娘又比英華大四五歲,一直把這個表妹當小孩子待。英華呢,又是一向跟在她二哥後頭跑的,是以她兩個在表姐妹裏頭相處就更少了。


    為親事樹娘連舅媽都嗔怪,若是自己冒失了,豈不是會被罵?英華忙點頭道:“舅母放心,我一定不亂講話。”


    楊氏肚子不小了,中飯便是柳五姨帶著樹娘到前頭來吃。英華曉得姨母口味,也曉得舅母愛吃的那幾樣,但樹娘愛吃什麽卻不大清楚。可是樹娘才來,小海棠還沒跟人家的使女混熟呢,也沒法子現去打聽,英華搜腸刮肚回想從前聚會時樹娘表姐愛吃的幾樣叫廚房做了。待菜上齊,樹娘看著滿桌的菜,對著英華笑一笑,略動了幾筷,就說暈船吃不下,要去歇息,問英華她的住處安排在哪裏。


    英華因她吃飯時就挑剔,想了一想才道:“妹子隻占了清槐堂的半邊,姐姐要是愛熱鬧,來清槐堂咱們姐妹一處擠著親香,若是喜歡清靜,舅母這裏後頭第四進極好;要是喜歡閑時走走,五姨的楓影堂朝西走不多幾步還有一個芷蘭居,院子極大,又種了許多香草。”


    樹娘便道:“我正吃著丸藥呢,大夫原叫我吃完藥多走走才好發散藥力,便是芷蘭居罷。”


    柳五姨看樹娘皺著眉還要說話,忙道:“既然暈船,早些歇下罷,福壽,你陪樹娘過去,若是短什麽少什麽,直接喊柳一丁送過去。”停了一歇又道:“樹娘,你一頓飯就吃這麽點,我和你舅母一個藥補一個食補,跟著咱們你也吃不下飯。餓瘦了你咱們可沒臉見你祖母,與你設個小廚房罷,回頭送幾個廚子到你那裏去,你自己挑好的留下。”


    樹娘皺著的眉頭這才鬆開了,謝過柳五姨,眼皮搭都不搭楊氏一下,搭著福壽的手走了。


    她一走楊氏便笑道:“五姐總是這樣,明是發落人家,人家要當你偏疼她的。”


    柳五姨笑一笑道:“這孩子叫她祖母慣的不像樣,還好將來不與咱家的孩子結親,讓她禍害別人家去也罷了。已是扳不正了,倒是還慣著她省心。”


    楊氏又問:“蕭家那兩個慣寶寶呢?”


    因楊氏說的有趣,英華低頭偷笑。


    柳五姨笑道:“這兩個不識慣,叫我趕出去了。如今日日清早來求見,天黑才走。”


    對柳五姨來說,能花錢省心的,她一定會多花錢,把人趕出去實不是五姨做風。楊氏放下碗筷,好笑道:“樹娘雖是嬌慣了些,大麵上也還過得去,咱們做親戚的慣著也沒什麽。這兩孩子是純沒家教,要不是看老太爺麵上,我照三頓吃飯揍他們。趕出去不過一時省心,害不斷還是老太爺的外孫,你能真不管?”


    “咱們拿他當親人,他們可沒拿咱們當親人。”柳五姨不為所動,冷笑數聲,給英華夾了一塊蒸南瓜,道:“這個雖是拿藥調和的,你也吃得,補氣補血與女孩兒有益,多吃兩塊。”


    楊氏雖然納悶,看柳五姨是真動氣了,也不好再問,當下大家吃飯。吃過飯上過茶閑話,不等英華提,柳五姨便問楊氏道:“你管家的那套人帶來了沒有?英華放著家裏的嫁妝不理來與咱們管家呢,速與她辦交接。”


    楊氏疼愛的看了英華一眼,笑道:“回頭就叫月琴去找英華辦交接,英華的婚期訂在何時?舅母這回在蘇州又替你買了幾樣小東西,你得空理一理,與你過門送人玩。”


    英華笑著搖頭,道:“還不曾定,我守著大伯的孝呢,最早也要到明年夏天,理嫁妝什麽的不急的。”


    柳五姨和楊氏異口同聲道:“怎麽不急,定了親就當理起來。”


    楊氏又道:“臨出嫁再理嫁妝,不是忘了這個就是丟了那個,婆家不挑你,還有一堆親戚們看著你的,但有一兩個不厚道嘴碎,你臉上都不好看。”


    柳五姨也道:“你的嫁妝,一根針一根線你自家都要清楚才好,若是不清楚,什麽留著自用,什麽賞人,什麽送禮,你哪裏曉得輕重,糟塌東西是小事,花銀子還落不到人家誇你句好。”


    楊氏接連點頭,附和道:“極是極是。舅母早年不懂這些,不是三姐和五姐提著,也不曉得要丟多少人。快快與我辦了交接理你的嫁妝是正理。”


    不提英華這邊辦交接事情繁瑣,隻說柳家當家人徑直去了富春,留在杭州的人得到消息自是追了去。唯有蕭家兄弟無人與他們通消息,這日午後兄弟二人雇船到柳家大宅,看見門口碼頭泊著十來隻大船,流水價朝大宅搬箱櫃。蕭明曉得是柳家舅舅到了,便叫蕭賢寫了個拜帖要見舅舅。


    楊氏是柳家媳婦,對待柳家親戚立場自是和柳五姨不同,人家正經送拜帖來,便正經把人請到廳裏坐。蕭賢得族兄教導,看見舅母也能正經唱諾問好,曉得老老實實坐在椅上說話。


    楊氏既然曉得柳五姨的態度,待蕭賢便親熱不到哪裏去,客氣幾句便捧著茶碗吃茶。


    蕭賢隻說他自家都先低頭伏小了,舅母便當對他百般親熱才是,誰知居然比從前待他更冷,少爺就有些兒惱了,總算他還記得族兄吩咐的話,不曾當場發做,然要他和舅母套近乎他也辦不到,也有樣學樣捧著茶碗細品。


    蕭明原是個聰明人,蕭賢和舅母這般相處的情形落在眼裏,如何不曉得人家見他們不過是麵子情。然有個麵子情也比閉門十幾日不見強呀,是以他極是賣力的尋了些閑話來說。當不得楊氏不是嗯就是啊,他一個人說了大半日實是累了口渴,也隻能低頭品茶。


    楊氏估計把他們晾的差不多了,放下茶碗,道:“我這裏事忙,就不留賢兒和你族兄吃飯了,改日你舅舅來家,再喊你和你妹妹來玩。”


    好容易提到柳家舅舅,蕭明忙搶著說:“舅舅不在杭州?幾時回來?”


    “到富春去了,幾時回來就不曉得了。”楊氏算是看出來了,這位族兄少爺才是正主,人家是打著分大餅的主意來探消息的,臉上不由就帶上了嘲諷的微笑,道:“賢兒在我們家做過管事,是曉得的,建新京城的事,一家兩家哪裏做得來,人一多嘛,自然事事都要商量著來,哪能總在家呆著呢。”說著又吃茶。


    蕭明忙用手肘搗了蕭賢一下,蕭賢結結巴巴道:“許久不見舅舅,實是想念的緊。橫豎在杭州閑居無事,外甥極是想去富春探望舅舅,還望舅母給一兩個人帶路。”


    這塊大餅分誰多分誰少是有數的,平白就想割一塊走,果然都是寵壞了的天真孩子啊。楊氏笑嘻嘻道:“賢兒一片孝心,舅母自當成全。然你舅舅必是住在清涼山。清涼山早就封山了,便是自家親戚無事也不能進山呀。”


    眼巴巴盼了好多天的果子不隻熟了,紅豔豔的就吊在鼻子前,蕭明急了,等不及堂弟傳聲,上前打了一個拱,笑道:“求舅母賞外甥們一個差使。建新京城是幾百年也遇不到的大事,舅舅必是要青史留名的。外甥們跟著舅舅做事,便是在清涼山搬幾塊磚,也與有榮焉。”


    外甥想搬磚,舅母在替外甥挖坑呢,楊氏點頭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舅舅嫡親的外甥能有幾個?你們想替你們舅舅搬磚,極是容易。隻是搬磚甚是吃苦,賢兒,你可吃得這苦?”


    “吃得,吃得。”蕭明拉著蕭賢連連點頭,半日又搖頭道:“哎呀,我們去富春,清兒怎麽辦?”


    “你們就去把清兒送來舅母這裏,”楊氏笑道:“舅母這就寫信,你們今日就持信去清涼山,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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