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一麵對著潘曉霜露出久別重逢的微笑,一麵在心裏對自己說不要慌。不管潘菘的死和王家有沒有牽連,先帝派人徹查此事,天使在富春挖地三尺也沒找到王家的把柄,潘家當時都沒能把王家怎麽樣。在新帝手裏,潘太師一係投誠的設誠閑置的閑置,潘家現在連個說話響亮的人都沒得了,更加不能把王家怎麽樣。潘曉霜沒了潘家的權勢罩身,便似螃蟹被剪去了八爪,再狠毒也橫行不起來,英華思及此,心中篤定,麵對潘曉霜咄咄逼人的目光毫不示弱,笑容越發溫柔。


    英華勝利者的笑容落到潘曉霜眼裏,要多刺眼就有多刺眼。那一日潘曉霜被擄走,到船上就被打暈了,待她醒來,已是換了一身破衣爛衫睡在金陵城門外頭。一個身無分文又生得甚美的女孩兒,和人家說她潘太師的女兒潘貴妃的妹子,誰信她?


    老實又厚道的人聽著潘字都要避開的,便是壞的精明些的,看她是錠太陽底下閃閃亮的銀元寶,也曉得潘家丟的銀元寶咬手,也不肯近她的身。唯有金陵城裏一個叫牛三的閑漢,心又狠又傻大膽,就撿了這錠簇新的元寶,將回家去和幾個好友用力睡了幾晚,又下狠手□了十幾日,才轉手賣把秦淮河邊上一個老娼吳媽媽,從此潘曉霜成了秦淮河邊畫舫上的吳媚兒,每日照三餐挨打,不情不願迎新送舊。


    蕭明在曲池似無頭蒼蠅一般撞了幾日尋不到門路,聽人講和滄州柳家唱對台戲的是天長杜家,他有心去天長找機會,就尋摸到金陵來了。蕭公子在金陵打聽得杜家二十一公子在族中說話很有份量,這人最愛潑辣的女子,好容易訪到一個吳媚兒尚存三分悍性,他就將吳媚兒買下,今日將著吳媚兒去天下,就是要拿吳媚兒做結識杜家公子的敲門磚。


    偶遇王家二娘子,實是意外之喜,再看吳媚兒好似和王家二娘子熟識,真是意外中的意外。若是還能和柳家搭上線,自是比去陌生的天長從頭開始來的容易。蕭明拍拍吳媚兒的肩,輕聲喚她回車上去,就問她怎麽認得王家二娘子。


    頭兩個月潘曉霜說什麽人都不信她,媽媽又打的厲害,早已不敢和人說她身世。蕭明再三勸說,潘曉霜心道便拿他試一試王英華也好,若是能讓王英華漏了口風實是比她自家說一萬句她是潘太師之女來的有用。若是這個有錢的傻子信她一二分,她便脫離苦海有望,便道:“奴說了公子必說奴是哄你的,公子若是想曉得奴的底細,不如先去問問那位王家二娘子,看她如何說話?”


    蕭明看個吳媚兒說話時提到王家二娘子的口氣甚是輕蔑,便猜她這是在給他下套兒。勾欄裏出來的女子,又有幾個是老實的。他還有用她處,何必揭破,明公子哈哈一笑道:“王家二娘子是何等身份,你又是何等身份,她豈是能認得你的。媚兒,你就莫往自家臉上貼金了。”


    潘曉霜故意妝惱道:“她若不認得我,方才為何看著我笑?”


    “那是本公子的表妹。”蕭明伸指在潘曉霜下巴上彈了幾下,笑眯眯道:“且待本公子去和表妹打個招呼,回來和你說話。”


    蕭明這邊把潘曉霜扯到車裏說話。英華也不曾閑著,使了小海棠去打聽。


    少時小海棠回來,本來紅通通的小臉顯黃發青,顯見得是嚇到了。雅*文*言*情*首*發英華叫她坐下來,又與她杯茶吃,叫她吃完了再說話。小海棠雙手握杯,哆哆嗦嗦把大半杯茶飲盡,才道:“柳大叔幫著在蕭家管家那裏使了錢,打聽得車上那人是蕭明公子在青樓買來的美姬,打算送把天長杜家的二十一公子的。她……她長的真像……”


    英華微微搖頭,道:“不消說,我心裏有數。”


    小海棠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嚇的又打了一個哆嗦。英華在小丫頭肩頭輕輕拍打幾下,道:“無事,她落到這個地步,便是真的不能再真的潘太師之女,人也隻能當她是假的。”


    小海棠怯生生的問:“為何要當她是假的?”


    英華冷笑一聲,道:“你還記不記得真珠姬的故事?”


    英華離京前一年,有個陳姓大臣的女兒因為婚事不順心離家出走,折騰的城廂軍到處找人,最後那位陳小姐居然和意中人有情人終成眷屬。柳三娘甚怕英華學壞了,托人從開封府把真珠姬一案的卷宗抄了個副本回家把英華看。楊氏曉得了,還把真珠姬家的一個老使女尋了來講古。


    這個真珠姬呢,原是前朝宗室之女,因為生得美貌非常,前朝皇帝曾以真珠讚她,宗室都喊她真珠姬,以至於本名都無人提她。真珠姬十六七歲的時候上元燈會出遊,不曉得怎麽就丟了。宗室之女在皇帝眼皮底下丟了,何等丟人!真珠姬家裏起先不敢聲張,四下裏使人尋找,後來鬧的動靜大了捅到皇帝麵前,皇帝大怒,把京城差不多都翻了個底朝天,找了三四個月都沒有把真珠姬找到。


    一時之間,全國各地大河南北,到處都有人說見過真珠姬的芳蹤,還真有幾個地方官送賈珠姬到京認親的。三四年之後,世人淡忘此事,有一天城廂軍天亮之後發現一輛馬車停在城門外,裏頭是捆的結結實實塞著嘴蒙著眼的有孕美婦人。這個婦人自稱是真珠姬,生的又極美,有見過真珠姬的好事者去瞧,也說長的有九成相像,轟動了半個城的人去看她。真珠姬家的人去看,也說生的極像,卻不是本人。真珠姬的兄長憐她,將她安置在城外莊上,沒幾個月,美婦難產母子皆亡。這是卷宗裏寫的。


    然老使女說的又是一樣話,說那個美婦人實是真珠姬本人。真珠姬的兄長把她們這些舊使女送去莊上陪伴孕婦,也有察考她真假之意。那婦人不隻習慣喜好與真珠姬一般無二,隨口提起某人某事恍如親眼所見。若她不是真的,怎麽曉得那許多閨中秘事?真珠姬雖然不說失蹤時事,平常說話偶爾漏一兩句,約略也可拚湊她的經曆。她被拐之後失身,又接連被轉賣,最後淪落青樓為倡。因她生的美極,性子又柔順可人,有個世家子愛極了她,贖她為妾,她有孕之後方敢坦述身世。公子歡喜帶她回京探親,卻將她丟在了京城城門外。


    真珠姬的兄長也曾問孩子的爹是何人,婦人撫著肚子抵死不肯說,最後終於難產而死。真珠姬的兄長極是傷心替這個婦人辦了後事,還許下重金求真珠姬的下落。沒幾年換了皇帝,前朝宗室死的死散的散,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後來有傳言說真珠姬其實是和情人私奔,養兒育女如何如何,這個美婦不過是她家人替她使的障眼法罷了。真珠姬故事在東京流傳二十年,極少也養活了二十來個說書人和七八個戲班子,說書人說的、戲班子演的真珠姬故事自是花團錦簇花好月圓,京城哪年都有一兩個二愣子學真珠姬和人私奔的。


    柳三娘和楊氏怕英華天真不曉世事,把真珠姬故事掰碎了說把英華聽:那個孕婦必是真珠姬無疑。她淪落在外做妾還罷了。為倡數年,生的又美,漂過她的貴人不在少數,不見得都不曉得她的真實身份。世間女子最賤不過為娼,為了宗室臉麵,她家人決不會認她。便是她兄長問她孩子的爹爹是誰,隻怕也是存了滅口的心思。至於真珠姬是真難產還是假難產,就隻有天曉得了。世風如此,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更改,私奔離家出走什麽的,多半不會有好下場。女孩兒們便是極有福氣投胎到那等真心疼愛女兒的人家,安得夫家也能似父母至親一般疼愛你?所以女孩兒行事必要自尊,有所為有所不為。


    柳三娘演說真珠姬故事的時候,雖是教女兒,也是敲打使女們——若不是使女們暗中相助,日夜身邊都有十來個隨從的小姐能翻牆夜奔莫名走失?


    小海棠雖小,當時也在旁聽之列,她細細回想之後把頭點一點,還是不大放心,道:“若真是她,婢子甚怕禍害遺千年呢。”


    英華歎一口氣,看向車窗外。她的馬車雖是停在道旁,四下裏圍著七八個管家,外人輕易不得接近。蕭明在一邊站住也有好半日,柳一丁說話客氣,可是攔著路不許他過來,他正望著表妹的馬車發愁呢。


    英華看到他,他也看到英華,隔著老遠微笑點頭,微風吹動白衫,掀起一角,身姿瀟灑俊朗,笑容含蓄又有深意。他腳邊還有三五個半青半黃的橙子,想是方才有女眷路過看他美貌投給他的。蕭明存心賣弄,就彎腰撿了個又大又黃的橙子,亮把英華看,又做出要投的姿勢,要博表妹一笑。


    蕭明雖然賣相不錯,還不到趙恒的三四分。趙恒若是這般做作,英華或者要還贈一個白眼再把窗簾拉起來,蕭明如此這般,英華壓根就沒有放在眼裏,側頭對著候在車邊的一個管家說話,說完話縮回頭,也不曾拉上簾子,視蕭明如無物。


    蕭明隻說王家二娘子若是笑一聲兒,他自能接上話湊過來,若是端莊惱了,他借著賠罪也能貼上來,就是不曾想人家雖是看著他,眼裏並沒有他,居然和管家說話去了。惱得他訕訕的把橙子收回去,怏怏的上車去了。


    英華其實是跟楊氏的家將打聽天長杜家,聽說杜家原是潘黨,新近才投到前世子準太子門下,她就覺得有些頭疼了。蕭明要把潘曉霜送人,送誰家都使得,唯有送前晉王世子的人不行啊。潘曉霜若是落到世子手裏,世子針對趙恒能生出多少事來?


    英華皺眉想了許久,覺得蕭明這個人不達目地決不罷手,臉皮又厚又能忍,就似五姨說的,這個人心裏所圖一定極大。他從杭州到富春又到金陵,不就是為了一個向上的機會麽?若是讓他曉得潘曉霜的真實身份,他會怎麽做?他若是實誠君子,也做不出買妓送人的事了。他或者不曉得潘曉霜對誰最有用,但是他肯定認為潘曉霜在他手裏他的好處最大。他曉得了真相必會使人人去京城打聽消息,他的人再快也沒得柳家的信鴿快。她這裏使人送信到京城去報信,趙恒自然會應對,便是世子曉得此事想針對趙恒,趙恒也能早做準備。


    英華想一想,便道:“小海棠,去請蕭明公子過來說話。”


    蕭公子上車還來不及和吳媚兒說上話,就有表妹的使女來請,甚覺揚眉吐氣,他在吳媚兒胸上摸了一把,得意洋洋下車,理一理衣裳,重現溫文爾雅公子模樣,走到英華車門邊唱喏,問:“表妹喚愚兄來,所為何事?”


    英華隔著車簾,先問蕭公子好,又問蕭家賢表兄可好,又說清姐姐在杭州甚好,無需賢表兄掛念,把場麵話說足了才道:“方才看見蕭家表兄的女伴甚是眼熟,甚像是妹子在京師女學的同窗,所以才尋表兄來問一問。”


    蕭公子愣了一下。京師女學有教無類是出了名的,隻要考得進去,屠夫的女兒便能和帝姬同窗。女學中多是高門貴女,同學多年,便是沒有太深的交情也能混個臉熟呀,吳媚兒看著頗不俗,若是真在京師女學上過學,這樣的人將去送人就可惜了。拿來配把族中子弟,蕭家就能和京城小半圈高門貴女搭上線了。他腦子轉的極快,馬上就在族中還不曾婚配的青年子弟中挑選能和吳媚兒成親的人選,就顧不上和英華說話了。


    英華等了半日不見他回答,曉得他在盤算,又加了一把火,又道:“人雲陽虎似孔子,可見這世上就有模樣相似的兩個人,許是妹子太過思念同窗看錯了人。妹子太過冒昧,表兄勿怪。”


    蕭公子已經回過神來,笑答:“表妹言重了。與我同車的原是世交之女,說起來大家都是親戚的,不曉得她和表妹的哪位同窗長的像?”


    英華的聲音裏都帶著甜,輕聲道:“潘太師之女,潘妃之妹潘曉霜。半年前她在曲池走失,找了她好幾個月呢,妹子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不曾想今日看見貴親,生得簡直和她一模一樣,多有感慨,讓表兄見笑。”


    蕭明聽得潘太師幾個字,便覺幸福來得如此突然,好似漫天都在落金雨,瞬間的快活之後,又覺得金元寶太重,砸得他眼冒金星,他俊朗如玉樹的身體搖了幾搖,重又站定,說話都不利索了,結結巴巴追問:“潘……潘太師家的?”


    馬車裏邊的表妹輕輕嗯了一聲,又歎息著說:“真像啊。”


    蕭明甚是果斷,和表妹寒喧幾句請辭,回去就把潘曉霜摟在懷裏親熱了一番,才問:“媚兒,你原來可是姓潘,閨名叫曉霜。”


    蒼天呀,大地呀,王英華果然不肯撒謊的呀,潘曉霜含著熱淚微微把頭一點,道:“你都曉得了,我也不瞞你。潘曉霜是我,你送我回京城,潘家必將重金酬你。”


    蕭明搖頭笑道:“霜兒呀,若是我就這樣把你送回去,大家訪一訪就曉得你在金陵做過什麽。你便是真的也是假的,你家要名聲臉麵,你是活不成的,我隻怕也活不成了。”


    潘曉霜歡喜的眼淚還沒有幹,看著蕭明說不出話來。


    蕭明執緊潘曉霜的小手,溫柔的說:“咱們回泉州去拜堂成親,再略住兩個月,就能把你在金陵的事瞞下,待你有孕,你實實在在是我蕭家人了,我們再回京城尋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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