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大宅這一夜燈火通明,徹夜無眠。天亮時柳三娘才打著嗬欠從楓影堂出來,沿著荷塘邊的小道從後門進清槐居。一直守在角門邊的紅棗在柳三娘身後給角門上拴落鎖,清脆的鑰匙撞擊的聲音在清晨的庭院中分外響亮。


    晨曦中,垂落的淡金色窗紗在二樓輕輕拂動,不曉得哪一個小丫頭邁著輕俏的腳步上樓。等柳三娘走過中庭,整個清槐居都從沉睡中醒來。仆婦們排成一隊提著錫製水罐出門去打洗臉水,頭發束成一束的小丫頭們一個挨著一個出來,開窗的開窗,開門的開門。


    柳三娘踏進英華臥室的外間,窗簾俱都拉起,窗外天光微明,所以室裏吊著的幾盞燈還亮著,白底上繪著寫意山水的燈罩裏,一團團跳動的明黃色透著溫暖和舒適,驅散了窗外晨風的輕寒。


    英華雖是除了簪環,頭發卻極整齊,笑盈盈捧著熱茶送到母親手邊,問:“娘,吃盞熱頭腦再睡一會?”


    柳三娘憐愛的看著眉眼含笑一臉孺慕的女兒,溫柔的說:“頭腦等會再吃,你陪娘坐一會,說說話。”


    柳三娘帶來的幾個人早在臥房外止步,英華房裏幾個伺候的在小海棠的帶領下也不聲不響退出去。


    母親平常有話說多是板著臉,為何今日這樣溫柔?難道有大事發生?英華體貼地扶著柳三娘到裏間榻上歪下,貼著母親坐下替她拿肩。


    柳三娘打了個嗬欠,神情有些恍惚,吃了半杯熱茶,才把杯盞放到幾案上,笑道:“有些事情娘以前沒有和女兒你明說過,不過我家英華這樣聰明,也能猜到幾分,對不對?我們柳家,一直是為晉王做事的。”


    英華點一點頭。雖然大人們都以為行事能瞞著孩子們,其實孩子們的眼睛能看到的事情並不少。


    柳三娘輕聲道:“有一件事,便是你楊氏舅母都不曉得,不過你既然受了柳三一的印,倒是不妨和你說一說。先太後並不隻老太妃一個親妹子,她還有一個幼妹嫁給了你外祖父。那時候改朝換代兵荒馬亂,女人隻要有個托身之處就謝天謝地了,是做妻還是做妾並沒有那樣多的講究。”


    英華思量幾位外婆,好像並無哪一個姓杜。柳三娘在女兒頭頂摸了一摸,笑道:“可是給人做妾並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所以,你這位外婆用的是假姓氏。”


    英華想一想,外祖父的妻妾們俱有親戚來往,唯有五姨生母崔氏娘家從無來往,恍然大悟道:“是崔外婆對不對?”


    “對,是你五姨的生母崔外婆。”柳三娘長長歎氣,“我和你五姨那一年不是砸了那個遠房表兄的婚禮嘛,人家給我們贈了個外號叫胭脂雙虎。這個名聲兒一傳出來,到咱們家提親的媒人都繞著崔外婆和你外婆走。崔外婆性子軟懦,隻在你五姨的事上認真,因她看中的杜家說了你六姨,她和外祖父吵了一架,鬧著要回開封娘家去。那時候你五姨脾氣也暴烈,就親自把你崔外婆送回開封去了。誰知五妹和崔外婆進了京城之後再無消息。你舅舅和五妹最要好,我們兩個不放心去京城找了幾圈沒找到,你小舅舅就耍賴,回滄州拿刀比著脖子要你外祖父調人手給他進京找人。你外祖父無法,把晉王的書信給我們看了,我們才曉得原來你崔外婆是太後的親妹子,是官家和晉王的小姨。杜太後雖然有做太妃的妹妹,卻不能有給富翁做妾的妹妹。所以崔外婆雖然不情願,還是在晉王的安排下出家做女道士去了,你五姨最是倔強,不肯聽從太後的安排,偏陪著崔外婆在道觀住著,老太後和老太妃常去道觀尋你崔外婆說話。那時候蜀國未滅,蜀國國主派了刺客到東京去,刺殺官家不成,就把主意打到了老太後身上。雅*文*言*情*首*發崔外婆替老太後擋了刀子,你五姨也受了重傷,當時人都說你五姨沒救了,隻有一個太醫說東瀛五香秘丸或者有救。這種藥極是難得,隻有官中藏了數丸,晉王去求,官家沒有給,說是此藥隻賜為國征戰的將士。是晉王親自渡海東瀛取藥,所以……所以你舅舅覺得晉王重情重義,決意替晉王做事。”


    “所以,五姨是晉王表妹,咱們才是皇親?”英華再想不到原來柳家和皇家的關係也這樣近。


    柳三娘慢慢點頭,笑道:“此事你舅母不知,若是可以說得你舅舅會和她說的。你隻要曉得,咱們家在官家麵前並不是借楊家勢力說話就是。”停了一停,又道:“還有許多事,暫時是來不及和你一一說知了,橫豎……”柳三娘眯起眼冷笑幾聲,道:“橫豎我家女兒明白事理,便是不用大人解說,也能自己看明白。”說著打了個嗬欠,朝後一倒,道:“娘歪一會。”


    英華還在思索她娘為何這樣說話,柳三娘已經閉眼睡著。從富春騎馬至杭州,便是李知遠那樣的年輕人都吃不消,下午還需補眠。柳三娘下午不曾補眠,又是一夜未睡,這一睡睡的極是香甜。早上楊氏那邊請吃早飯,柳三娘都不曾醒,英華思量她舅舅肯定也起不來的,她娘不去不算失禮,便留人在臥房看守,她獨自去楊氏住處。


    楊氏在暗室坐月子不能出來,楊氏這個吃飯的小廳裏,主位上坐著楊氏的嫂嫂,楊八郎和楊九妹的母親,也是當朝皇後的親姐姐李氏夫人。李氏也是將門女兒,身量高大,麵部線條極是硬朗,一向威嚴有男子氣慨。李氏此時眉宇間隱現憂愁,兩鬢隱現白絲,比英華離京裏老了不少,顯然她這兩年在京城過的不怎麽舒心。她的兩邊分坐著二郎和五郎六郎,還有九妹和才十歲的十妹。英華打小在楊家吃的飯不比在她自家吃的飯少,和諸郎極熟,無需回避。看到英華,二郎和五郎六郎都微笑著點點頭,九妹和十妹都站起來了。九妹比英華略小兩個月,在楊家吃飯時座位一向在英華後邊,所以英華一來她便把自己的位子讓出來,十妹便把她的位子讓給九妹,姐倆默默換座極是默契。


    英華隻說小表弟洗三楊家是舅母娘家,必會使人來送禮,再沒想到李氏夫人不但自己來了,連兒女都帶了一半來了。不過她自離京後經曆的事情不少,心中雖然奇怪李氏夫人來的奇怪,麵上還是依照從前,親親熱熱的喊楊家舅母,又問老祖母可好,再問楊家舅舅好,又問沒來的諸郎和嫂子們好。


    李氏帶著笑點點頭,道:“都好。兩年不見你,性子比從前穩重許多,果然女孩兒定了親,就沉穩了。”說著的時候,眼睛還掃了楊九妹一眼。楊九妹低下頭,眼圈居然紅了。


    楊九妹對恒表哥一往情深蒼天可鑒,趙恒才和別人定親,也難怪她聽到定親的話會難過。英華坐下,在桌布低下伸手,輕輕握住楊九妹的手,以示安慰。


    楊九妹對著英華露出蒼白笑容。李氏夫人吃飯的規矩是食不言。她老人家舉筷夾了一隻小包子遞到英華的碟子裏,英華忙站起來接了,她又夾了第二隻包子到她自家碗裏,她的兒女才動筷吃早飯。早飯吃完,二郎就帶著弟弟們出去,六郎順手還把十妹提出來架在脖子上捎走了。


    小廳裏隻剩李氏夫人和英華九妹。楊九妹奉茶畢,默默走到檻邊,倚著楹柱看向天空。


    這是李氏夫人有話要說的節奏?英華瞅瞅上座威嚴沉著的元帥夫人,再瞧一瞧無奈憔悴的九妹側影,想不出鐵杆皇親國戚天波府楊家能有什麽事和親戚家的女孩兒說。


    李氏看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便是楊九妹都避到門外去了,才問英華:“你娘昨晚回去可和你說什麽了?”


    英華的茫然不是裝出來的,她隻順著本心回答:“娘是天亮時才到我那裏去的,吃了兩口熱湯就睡著了,我來時請幾次她都沒醒。”


    李氏為難許久,到底還是開口,“照理說這話不該和你女孩兒說的。可是你從小和九妹一起長大,雖然不是楊家人,我待你和自己女兒也差不多少。”


    英華微笑著將頭點一點。李氏極是滿意英華的表現,臉上現出慈愛的笑容,“舅母問你,你二哥可曾定親?”


    “不曾。”英華答的幹脆,心裏卻在飛快的想李氏為何要問她二哥的婚事。她二哥的婚事是個老大難親戚們都曉得。一來王二少房裏有個既寵又美的侍婢,二來王二少不是柳氏親生的,柳氏和他外祖黃家那邊又不大合得來,柳氏讚成的黃家永遠是反對,所以在王二少的親事上,柳氏從不多話。李氏現在明知故問,必是為了給王二少提親。英華眼珠子一轉,再瞧一瞧楊九妹今日的沉默,便明白了,李氏夫人打算把楊九妹許給她二哥。


    難道梨蕊病死的事連楊家都曉得了?可是楊九妹喜歡的人是趙恒啊,便是嫁不成趙恒,難道她嫁給自家二哥就合適嗎?英華想一想她家二哥那張臉雖也說得上是黑裏俏,比起趙恒來差遠了。楊九妹打小就喜歡好看的,她能看上二哥?便是她看得上二哥。二哥現在不是還在京城嘛,李氏夫人要把九妹嫁他,為何不直接問二哥,反千裏迢迢來繞著彎子問她娘?楊九妹現在這個態度又沒有喜又沒有羞,顯然楊九妹是不樂意嫁她二哥的。李氏夫人這是怎麽了?


    英華思之再三,一來楊九妹心裏沒她二哥,二來二哥八成已經拒絕過李氏夫人的明示或是暗示了。所以她便極是幹脆的把二哥拒絕了黃家兩次提親的事都說了,笑道:“黃家親戚很是抱怨呢,所以我娘如今極是為難,索性不管我二哥的婚事了。橫豎我大哥已經生了兩個兒子,王家有後,我二哥便是晚幾年成親也不要緊。”


    好嘛,英華小娘子這一番話說的,既擺明了她娘不管兒子婚事是不得已,又表明了王二郎晚幾年結婚沒壓力,雖然一個拒絕的字沒說,但是態度鮮明而堅定的表明了立場:我媽管不了,我哥不想婚。


    李氏後麵的話全讓她堵住說不出來,還沒法惱她,指著她啐了一口,笑罵:“看你這張巧嘴,舅母不過隨口問問,你就把你二哥的老底都掀掉了。”


    英華撒嬌道:“我跟舅母誰跟誰呀,我們家的老底隻掀給舅母看,別人要看我才不掀呢。”


    李氏站起來,笑道:“我去瞧瞧你親舅母和你小表弟去,那地方不是你們女孩兒能進去的。九妹這一向心裏都不大快活,你陪她出去轉轉,勸一勸她。”


    英華曉得混過去了,便過來牽楊九妹的手。楊九妹順從的讓英華把她牽出去,到了夾道,英華要朝二門走,她卻站住了腳,輕聲道:“聽說這後頭的花園子不小,你帶我進去轉轉吧。”


    後頭花園雖然不小,但是自從樹娘搬進來住之後,園子裏仆役奔走不歇,人來人往,找個清靜地方實是不易。英華帶著九妹走了許久,隻有東北角上的花圃沒有人。楊九妹看花圃邊有一個石桌幾個石鼓,便挑了一個坐下,翹起嘴,嗔道:“我才不要嫁你二哥,我喜歡恒表哥,除了他,別人都不嫁。”


    英華還來不及搭話,她自家的眼淚先掉下來了,一邊哭一邊訴:“恒表哥沒有良心,隨便娶誰也不娶我。”


    英華掏手帕給她擦眼淚,勸她:“他那人今日喜歡這個,明日喜歡那個,娶了親表妹,總要一心一意對待,與他實是難事。隨他娶了哪個,讓他妻子傷心難過去就是。”


    楊九妹搶過手帕揩淚,恨道:“我也這樣想過,可是曉得他定了親,我……我又覺得若是讓我做他的妻子,便是讓我日日難過也是好的。”


    “你難過楊家舅母就要難過,楊家舅母難過,全家都要難過。”英華哎了一聲,啐她:“你一個人難過也罷了,難道要叫全家都陪你難過?”


    楊九妹怏怏低頭,低聲道:“我曉得我不能做錯事,讓爹娘為我難過。所以大表嫂教我的法子我都沒有用。”


    英華曉得楊九妹喊趙恒的哥哥大表哥的,不禁奇道:“世子妃教了你什麽法子?”


    “她教我趁恒表哥吃醉酒,裝做他的姬妾扶他回屋。說若是我和恒表哥生米煮成熟飯,恒表哥便隻能娶我為妻。”楊九妹漲紅了臉,把手帕拍到石桌上,顯然是惱了,“我以前一直以為大表嫂是正經人,所以有心事都和她講。她把恒表哥灌醉,還幫我出了這麽一個主意,……”


    英華扶額,難怪李氏夫人會帶著楊九妹到杭州來,又難怪李氏急切間尋不到合適的對像,要把楊九妹嫁把她二哥,這是怕了世子和世子妃兩口子了。英華歪著頭想了好一會,才想到勸說楊九妹的話,笑道:“我二哥雖然沒有趙恒生的俊俏,極是顧家會疼人的,你嫁他做我二嫂不好麽?”


    楊九妹推英華,啐了又啐,道:“你二哥才不肯娶我呢。我也不要嫁他,你別亂出主意。我娘是急慌了,過兩日她自己想明白就好了。”歇了一會又道:“恒表哥寫了信說要娶你,你為什麽不肯嫁他?”


    “我有喜歡的人。”英華垂眼微笑,“不是人人都喜歡你的恒表哥的。”


    “我曉得你不喜歡他。”楊九妹笑容微妙,“可是恒表哥喜歡你,他從來沒有說過要娶哪個,隻有你……可是你偏不喜歡他,這是他的報應。”


    英華笑一笑,道:“他和八郎在我心裏,都和我二哥一樣。”


    楊九妹聽到這話,愣了一下,轉瞬笑道:“八哥寫信回家說想求李家芳歌小姐為配。他到家又求了祖母好幾次,這一趟到江南來,我娘打算瞧瞧芳歌小姐。你和李家小姐熟不熟,能不能想個法子不動聲色把她約出來見一麵?”


    芳歌和八郎彼此有意,本是能幫就要幫的。英華思量許久,她約不出來,但是現放著李知遠在,親哥哥帶親妹子出門逛一逛不是難事,爽快回答道:“我來想法子。”


    楊九妹歡喜的摟住英華,用力搖她,讚道:“太好了,就知道你會幫我八哥。”


    英華啐她道:“你方才不是還傷心麽,怎麽現在又會笑了?”


    “你不提,我不想,就沒有那麽難過啦。”楊九妹望天歎了一口氣,又換了笑臉,道:“你提他,我現在又不快活了。你賠我,杭州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快帶我去找。”


    “有一件事,我想你聽了會快活的。”英華貼著楊九妹的耳朵,輕聲道:“我們家一個親戚從青樓買了一個美姬,生的極像潘曉霜。”


    楊九妹驚訝的眼睛都瞪圓了,許久才問:“有多像?”


    “反正特別像。”英華眨眨眼,笑道:“這個親戚現在一門心思要娶我表姐為妻,不曉得我們這個親戚會不會把這個美姬轉手賣掉。”


    許久,楊九妹把掉了的下巴合起來,籲了一口氣,道:“要不,咱們去見一見這個美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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