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情知李家現在使人去東京打聽消息也來不及了,所以她的話是沈姐和李家唯一了解楊家的途徑。她也分外慎重,思量了好一會,才答:“天波府楊家的規矩很大,犯了錯罰的很重。我舅母小時候曾被罰過打掃半年馬廄,好像那會兒她老人家隻有七八歲罷。”


    英華的舅母是是老太君的幼女,老太君生了四五個兒子也隻得這一個女兒,極是疼愛的。英華看沈姐微微皺眉,像是不大清楚她舅母在娘家有多受寵愛,解說道:“我舅母娘家上幾輩子都沒生女孩兒,我舅母那輩楊家隻她一女,聽說楊家上下慣她慣的沒邊兒了。她小時候和秦國公夫人打架,打不過回家哭,現在的楊元帥那會兒也不年輕了,他能提著棍子去打人家老子。”


    “楊……八郎的爹?孩子們便是吵幾句打兩下,過幾日又會好要,怎麽能因為這樣的小事揍人家爹……”沈姐的眼睛估計這輩子都沒有現在睜的這麽大過。


    “嗯,其實我舅母現在和秦國公夫人可要好了。楊家規矩犯錯兒罰的重,楊家子弟大事都沒有敢犯錯的。”英華看沈姐臉上微露怯意,趕緊說:“其實他們家規矩大也是跟京城裏別家王公大臣家比,有一年我爹不是跟著沈大人出使西夏嘛,我娘不放心也去了。我姐姐帶著我二哥和我仨人在楊家寄住了一年多,我覺得他們家規矩跟我外祖父家差不多的,就是吃飯的時候不許說話這條難捱。”


    若是在楊家過的不舒服,英華根本不會抱怨吃飯不許說話這樣的小事,反而隻會說楊家好。沈姐的心放下三分之一,眨巴眨巴眼,盯著英華等她說下文。


    英華笑道:“八郎的母親李氏夫人是個心地極好的人。看上去她是有點凶,說話又直接,不熟的人都不大敢和她打交道。其實呢,她老人家兒女心最重。沈姐想是怕她做婆婆太嚴厲,其實楊家除去大郎娶的是和他們差不多人家的女孩兒。從二郎到五郎,都是自家看中回去請李夫人請媒的。那幾位嫂嫂家世和我們家也差不多,三郎娶的三嫂,娘家是在東城外兵營門口開胡餅鋪子的,三嫂出嫁前一直當爐賣餅,李夫人也沒有介意,正經三媒六聘娶她來家。”


    芳歌嫁過去肯定不是墊底的那一個,沈姐分明鬆了一口氣,眼睛由圓變彎,微露笑意。


    “至於將來上戰場打仗……”英華遲疑了一下,斬釘截鐵的回答:“八郎一定會去。咱們還有幽雲十一州在外族手裏,仗是非打不可的,隻是時間早晚而已。”


    沈姐臉色頓時變成雪白。


    “八郎從小就念有朝一日能和他的父親兄長一起收複幽雲十一州。”英華扶住搖搖欲墜的沈姐,關切的問:“沈姐,你老坐下來說話。”


    沈姐軟軟的靠到椅子上,未語淚先流。


    哎,上戰場打仗有那麽可怕嗎?英華就忘了她連寫大字都是要蹲馬步的,她相與的多是楊九妹這樣的將門虎女,提到上戰場打仗,便是女孩兒們都躍躍欲試。英華還記得她們女學裏打架,被揍的那個多半會罵:“你有本事你揍契丹狗去,你衝自己人揮拳算什麽巾幗英雄?”在英華的世界裏,男人要是不能在戰場上證明自己的價值,那是窩囊廢好嗎?要讓英華理解上戰場打仗的男人不能嫁這一條,實在是太難了。所以沈姐以袖掩麵哭的好傷心,英華圍著她左轉右轉,搜腸刮肚也找不出合適的詞兒來勸解。雅*文*言*情*首*發


    一個侍女送茶進來,看到沈姐在哭,沒說話退出去了。過了一小會,芳歌一臉擔心地小跑進來。英華一向待沈姐客氣有禮,芳歌並不擔心英華會對沈姐不好。沈姐哭的這樣傷心,肯定是她問英華什麽話,英華的回答讓她傷心了。芳歌這麽一想,臉也白了,她看著英華,想問又不敢問。


    明明說的就是芳歌的婚事嘛,英華覺得完全可以讓芳歌聽一聽。她便拉著芳歌朝外頭走幾步,把沈姐怎麽問她怎麽答說給芳歌聽。芳歌起先臉色稍緩,聽說楊八郎肯定會去打仗,臉色也不大好看,她猶豫了一小會,堅定的說:“不管八郎會不會上戰場打仗,我應他來提親,他提親我就許嫁。”


    沈姐猛然抬頭,芳歌撲到她懷裏,輕聲道:“我不要嫁到陳家去,雖然陳家的表哥很好很好,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陳家那兩個表哥,我喜歡八郎呀,媽媽。”


    這一聲媽媽叫的又低又輕,就連旁聽的英華都覺得肝腸寸斷,沈姐如何受得,摟著女兒的頭哇聲大哭。


    英華是真想不明白沈姐為何這樣傷心難過。楊元帥的兒子怎麽可能不帶兵打仗?從來富貴險中求,不冒風險又怎麽可能有收獲?英華張嘴想勸,芳歌才從沈姐懷裏抬頭,對著英華微微搖頭,英華隻有默不做聲守在一邊。


    屋裏這樣熱鬧,外頭的婢女們都嚇壞了,一個跑去請陳夫人,一個跑去喊李知遠。陳夫人和李知遠前後腳進來。陳夫人進來瞧英華站在一邊,小人兒臉上的尷尬足有十二分,歎了一口氣道:“芳歌,英華雖然是你嫂嫂,到底還沒有進門,你倒是不和她見外,當著她的麵就和你沈姐撒上嬌了?”


    陳夫人和英華相處時,雖然和顏悅色,可是婆婆的架子端的也足,講話都很直接。似這樣拐著十七八個彎說話,生怕英華會生氣,拐著彎替芳歌向英華致歉,每個拐彎裏都透著對芳歌的疼愛啊。可惜沈姐隻是哭的小聲些,並沒搭話,芳歌倒是從沈姐懷裏爬出來了,摸著塊手帕揉眼,也沒敢接話。英華覺得自己該上場搭句話,才不枉婆婆繞這許多彎,忙道:“是我的不是,我說錯了話……”


    哎,英華一向不是很精明的嘛,怎麽就把錯兒攬她身上去了?


    李知遠站在陳夫人身後,眼珠子都要轉成溜溜球了,可惜對麵和他最親近的三個女人,他親生媽隻是哭,他妹子低著頭還在抽泣,都不拿正眼看他。英華低著頭也是一副做錯事的樣子,兩隻手縮在腰間還不老實,動來動去,一會兒捏成兩隻拳頭,一會兒偏要縮起大姆哥,那八隻手指頭還哆嗦——八?原來是因為八郎的緣故?


    李知遠明悟,八郎家提親這個事兒吧,其實他昨日和英華聊了那一會之後,已是想明白了,芳歌的出身上略有欠缺,嫁到哪家他都是不能真正放心的,既然如此,為何不讓她嫁給和她真正相互喜歡的八郎?


    八郎說聲要娶,李夫人是元帥夫人,又是皇後的親姐姐,這樣的門第和人家,她老人家親自從京城到富春縣來相看提親,可見對這門婚事的重視。更何況他和八郎情份更好,更說得上來話。八郎若是對芳歌不好,他一個人提拳揍他是不成,不是還有王二哥做幫手嘛。妹子要是嫁到陳家去,隻能是母親替芳歌出頭,他一個做哥哥的,揮拳什麽的顯然是不能夠的。可是,自家的女孩子兒受了欺負,玩什麽陰的啊,還是直接上門開揍來的暢快。上次到杭州砸人家金字招牌,他到現在想想還快活呢。


    不能不說,李知遠哎,你是被你丈母娘教壞了。


    李知遠一向行事果斷,既然已經決定好,他可不能讓英華出頭說話惹他母親生氣,於是他搶上一步,把英華遮到身後,也低下頭,小聲說:“這事兒是兒子的錯。兒子膽小,沒敢先跟母親說。”


    陳夫人瞪了一眼李知遠,尋了個座兒坐下,揮手道:“都坐下都坐下,怎麽把你沈姐惹哭的?說!”


    這個坐下想是體貼才站起來的沈姐。英華忙把傷心欲絕的沈姐扶到一張軟榻上歪著。李知遠可不敢坐,芳歌心裏虛著呢,更不敢坐。英華看他兩個這樣緊張,自然也不好坐,靠著榻首扶著哭的全身發軟的沈姐,算是個半靠半坐。


    “兒子的同窗楊輝,呃,就是楊八郎,”李知遠小聲說:“見過芳歌幾次,他和兒子說有意娶芳歌為妻,會央他母親來提親。兒子不曉得妹子心意,所以……也沒理人家,隻說東京到富春這樣遠,他又去了半年沒動靜,想是他在家提過楊家沒答應。可是,沒想到楊家真來人了!”


    李知遠編不下去,吸氣呼氣再吸氣。英華在他身後使指頭輕輕捅他,小聲說:“我來說。”


    李知遠還不讓。英華急了,直接就隔著李知遠說:“楊家是英華舅母娘家,英華小時候在楊家寄養過一年半,所以八郎的母親李夫人到杭州去探望我舅母,就抽個空兒把這事和英華說了,打算先和府上見一麵。”


    “芳歌說不定不願意呢。”李知遠大聲道:“英華和我說這個事兒,我就想著,先讓英華問問她……芳歌不願意就讓英華不要和母親提了。”


    “英華你是怎麽和芳歌說的?”陳夫人覺得兒子處理的不錯,她老人家到現在都沒發現她已經被兒子繞進去了。


    “就說了說楊家規矩大,不能出錯兒,出錯罰的重,李夫人看著……”這回換李知遠把手放在身後捅她了。李知遠後腦勺上也沒張眼睛,他又有點急,那手指頭一個勁朝英華腰眼上捅,英華還不能躲,她要一讓,陳夫人就知道李知遠捅她了。


    不過英華顯然小看了陳夫人對李知遠的了解,她不動陳夫人是看不到,可是陳夫人看得到李知遠把手伸背後去,那小子的肩膀,還在輕輕抖呢。


    “李知遠!”陳夫人喝道:“站一邊去!”


    李知遠灰溜溜挪開幾步站一邊去。


    英華在心裏替未來婆婆喝彩:這壞胚,就該凶他。她腳下也不慢,趕著就上前半步,說:“李夫人看著還有點凶,而且,八郎的父親是元帥哎,他們一家都是要上戰場打仗的。我這麽一說,就……這樣了。”她說完還很無奈的看著陳夫人。


    “你這個傻孩子,有你這樣替人家說媒的?”陳夫人不住搖頭,就差直接說英華二了。看著怪精明的一個姑娘啊,說話做事怎麽這樣實在?明明是替她舅母娘家來說親的,也不懂挑好聽的說。她老人家就顧著搖頭了,愣是沒注意到她兒子暗暗衝二小姐挑大拇指,二小姐還回了一個得意的眼風呢。


    沈姐的哭聲是沒有了,可是芳歌看上去是不大樂意的嫁楊家的,英華一說話她就拿袖子掩著臉又開始抽泣。


    陳夫人心中稍定,覺得自家養的女兒還是不錯的,曉得挑人家了,她把芳歌拉過來伴著她坐下,輕聲勸她:“莫哭,莫哭,母親必叫你嫁的稱心如意。”又說英華,“楊家替咱們守住西北邊界,世上的女孩兒,難道應為楊家兒郎上戰場打仗,都不嫁他們了嗎?”


    英華和李知遠一齊起點頭,李知遠做翻然悔悟狀,英華做恍然大悟狀。


    孺子可教也。陳夫人又說:“楊元帥位高權重,家裏若是規矩鬆了,孩子們教不好,出門都是禍害。便是李夫人凶些,哎,英華你就是個皮的,她老人家對你管得嚴些,也是心裏疼愛你才會如此,不然理你做什麽?”


    英華低著頭輕聲應道:“李夫人不凶,實是疼愛英華才管著英華的。”


    “夫人,不能讓芳歌嫁楊家八郎啊。”沈姐掙紮著要站起來,就是站不起來。“萬一楊家八郎上了戰場……他回不來了,叫我們芳歌怎麽辦?”


    陳夫人皺眉,搖頭,歎氣。她待沈姐這個沒有名份的妾其實是極好的。平常似李家這般,典個婦人來生孩子,三五年生下孩兒肯定就把婦人打發走了事。陳夫人留下她,一來是舍不得孩子離娘,二來也是憐沈姐身世孤苦娘家無依,打發她走,她娘家一家還要靠她養,八成她還要自典自身與人為妾,似那般就不如留下她守著孩子們。沈姐自到李家來,陳夫人並沒有給她名份,替她留一條將來體麵再嫁的出路,待她相當客氣。沈姐也十分懂事,說話做事都很妥當,似這般強出頭幹涉芳歌的事情,還是頭一回。沈夫人想說她,又不忍說她,一時之間真不好開口。


    李知遠拋出去的溜溜球芳歌總算是收到了。哥哥和英華嫂嫂把正話反著說,兩個人話搭話話趕話,讓陳夫人隻說楊家好是為何?還不是要讓陳夫人說不出反對芳歌嫁到楊家的話。這會兒李知遠給芳歌使眼色,一個勁衝她點頭。芳歌雖然有點怕,可是這時候她自己不出頭說話,她就別想和八郎在一起了,所以她鼓足勇氣走到陳夫人膝邊跪下,輕聲道:“母親不要生氣,芳歌,芳歌……願意嫁給楊家八郎。”


    芳歌方才哭不是因為不樂意?陳夫人愣住了。


    李知遠還繞到陳夫人背後,對芳歌比“喜歡”的口型。


    芳歌將心一橫,流著眼淚說:“女兒喜歡八郎。八郎回東京前曾問女兒,若是女兒願意,他便回家請長輩來提親。女兒喜歡他,就應他,他家長輩來提親,女兒就嫁。”


    沈姐放聲大哭,顯然她老人家是真不樂意哇,是生怕陳夫人答應哇。


    李知遠在陳夫人身後捏著拳頭,比他妹子還緊張。依著陳夫人的脾性,芳歌嫁誰家都不如嫁陳家讓她放心。可是,事實就似英華所說,芳歌嫁誰家都不能嫁陳家。


    陳夫人瞅著哭得梨花帶雨的愛女,再瞅瞅一邊哭的要死要活的親媽。她雖然不是親媽,想的跟親媽一樣,誰樂意把女兒嫁到楊家守活寡?可是她老人家方才把話說的太滿了,芳歌現在又死心眼兒一門心思要嫁,她能怎麽辦?她是講道理的官家夫人,不能似無知婦人一般見識,出爾反爾哪。她隻能歎一口氣,暫行緩兵之計,把楊家這樣的人家誰樂意嫁誰嫁,我家女兒不嫁的話吞到肚子裏,道:“等楊家人來了,先見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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