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鄞縣


    1998年電話才剛開始普及,對一些落後的農村而言電話依然是個神奇的東西,2000年的鄞縣依然落後,有些人家才剛剛用上煤氣灶。


    坐落在山腳下不遠處的一個小村莊朦朧著輕煙,遠處看好似山水畫。


    接近中午飯點,陸沉鄞切好菜,搬了張小板凳,站在上麵揮動鏟子在大鍋裏炒菜,自家榨的菜油香味淳樸,油遇水發出滋啦滋啦的響聲,冒出的白煙瞬間充斥滿整個灶台,但很快就消散開來。


    陸沉鄞加鹽加味精,用量把握得很準。


    翻炒幾下,待青菜都軟下去後他加了點水隨後蓋上鍋冒,從小板凳上下來繞到灶台後添上一小把幹稻草。


    他站在院子門口托腮望著,幹巴的小路上沒有人影。


    春天還有點冷颼颼,路邊的嫩草一片綠色,溫和寧靜的陽光讓人心靜。


    他掐好時間盛菜擺筷,看了眼老時鍾,已經12點半了,父母還沒回來。


    陸兵和李芳都是老實巴交的人,沒有文化,一年到底的收入隻能靠種地,春是播種的季節,每天都從早忙到晚,陸沉鄞平常放學之後和周末都會去幫忙,午飯他也會提前燒好,就像今天一樣。


    菜冷的沒有了熱氣,陸兵和李芳還沒有回來,陸沉鄞覺得奇怪,鎖好門去田裏尋人。


    剛走到田野邊就看見圍了很多人,陸沉鄞加快腳步跑過去擠進人群。


    “媽媽!”


    李芳坐在地上倒在陸兵懷裏,手上的手套還沒摘,嘴唇幹涸蒼白得如同裂開的積雪。


    李芳半睜著眼吃力的抬起手搖晃,輕聲道:“媽媽沒事......”


    陸兵問道:“現在好些了嗎?能站起來嗎?”


    李芳:“嗯...我在這坐一會,你去把鋤頭拿好,回家。”


    陸沉鄞又急又心疼,“爸爸你扶著媽媽,我去拿,快讓媽媽回去休息!”


    陸兵攙扶李芳回去,一路上陸沉鄞不斷在問沒事了嗎,好多了嗎。


    等李芳躺在床上,他才小聲問陸兵:“媽媽怎麽了?”


    陸兵倒水喝,“不知道,突然暈倒了,估計是累到了。”


    “那下午我去幹活吧,讓媽媽睡一覺。”


    陸兵嗯了聲洗手吃飯。


    李芳第二次是在院子裏掃地的時候,陸沉鄞剛放學,她就暈倒在他麵前。


    陸兵騎著三輪車趕忙將李芳送到小鎮上的醫院。


    李芳迷迷糊糊醒來還嘟囔著不要去醫院,說是浪費錢。


    好在爺倆堅持,做完一係列檢查就等醫生給結果。


    陸沉鄞坐坐站站,焦躁不安。


    李芳的身體本來就挺不好的,以前還出過車禍動過手術,身體大傷。


    李芳歎氣道:“花這冤枉錢幹什麽,能有什麽事。”


    陸兵愁眉不展,“我去外麵抽根煙,一會就來。”


    李芳點頭,她看向陸沉鄞,笑了笑,“你走來走去幹什麽,坐一會,等出報告我們就回家。”


    陸沉鄞眉頭依然緊縮,他很怕她生病。


    除了暈倒,她有時候還說胸口悶,透不上氣,有時候飯都吃不下。


    李芳知道他在想什麽,“媽媽沒事。”


    年僅八歲的陸沉鄞比同齡的孩子都要成熟,他看著李芳,眼眶紅了一圈。


    他聯想了很多,這些聯想讓他心頭一跳。


    醫生單獨把陸兵叫了去,這令人人不安。


    李芳摟著陸沉鄞,摸摸他的頭。


    陸沉鄞轉而抱住她,頭埋在她腰間,鼻子酸得不行。


    又等了二十多分鍾,陸兵從裏頭出來,扯了個笑容說:“醫生怕你多想,讓我去聽,肝上的毛病,我還以為多大事,把我單獨叫去,這醫院就會嚇唬人,沒事,住院治療就能好。”


    陸沉鄞抬頭望向陸兵,眼裏閃光。


    李芳也笑笑,“要住院?吃藥不行嗎?”


    “不行,要是光吃藥就行,那醫生也不必就把我叫去了,但真的沒那麽嚴重,隻要聽醫院的安排好好治療就能好。現在就去辦理住院手續吧,辦好以後我回去拿些日用品。”


    “那...要住多久?會不會花很多錢?”李芳小心翼翼問道。


    陸兵一急,“醫生說住多久就多久,看病花錢能看好這錢就是值得!”


    李芳抿著唇不說話,一切聽從陸兵安排。


    他鮮少有發脾氣的時候,這次語氣很重。


    一個溫和的人突然板起臉更具有威懾力。


    陸沉鄞隨著陸兵一起回了家,他第二天還要上學。


    陸兵一言不發的收拾衣物毛巾,陸沉鄞靠在斑駁的木門邊上看著他。


    萬分深沉的背影與這無星月的夜晚融在一起,他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很多。


    陸兵是三十歲才有了陸沉鄞,不像其他男人,一般二十出頭就有子女。


    陸沉鄞猶猶豫豫還是問了,“爸爸,媽媽到底生什麽病了。”


    “說了你也不懂,肝上的問題。”他的聲音很低又很悶。


    陸兵又說:“這段時間我大概都在醫院,你自己照顧自己,周末我接你去醫院陪你媽。”


    “嗯,田裏不用擔心,放學後我會去弄的。”


    陸兵一頓,轉過身看他,“知道現在在種什麽嗎?”


    “油菜。”


    陸兵目光深了幾分,“自己一個人在家好好當心點,晚上不要亂跑,被我逮到小心挨揍。”


    “我知道的。”


    油菜四月會開花,到那時候山間一片金黃,香味也十分濃鬱。


    也許那個時候母親的病就已經治好了。


    這晚,陸沉鄞睡得還算香。


    李芳卻睡不著,狹小的病房裏擠了好幾個床位,陸兵和她擠一張床睡,李芳聽見他的歎息知道他也沒睡,小聲問道:“到底是什麽病?要多少錢?”


    陸兵艱難的翻身背對她,“大半夜的不睡覺瞎想什麽。”


    “不是...我就想知道什麽病?”


    “那醫生說的我聽不懂,反正不是很嚴重,快睡吧。”


    李芳也望著漆黑的天花板,周圍的呼吸打呼聲此起彼伏,她忽然又想到什麽:“小鄞一個人在家沒事吧,你還是別陪我了,回家照顧孩子吧。”


    “從小在山裏野到大的,能有什麽事。”


    “不行,我還是不放心。”


    “沒什麽好不放心,他懂事著呢。”


    李芳忽的一笑,“也對,咱們孩子格外懂事。”


    她想,這是一種福氣。


    這樣的治療持續了一段時間,陸沉鄞每個周末都會守在醫院,隔壁床的人都說李芳有個好兒子。


    他們都以為會慢慢好起來。


    其中考試試卷發下來,陸沉鄞卷好塞進書包準備去醫院,雖然成績談不上很好,但是這次總算擠進了前十。


    油菜花開的正茂盛,映著和煦的陽光,格外愜意。


    他想把這個分數告訴母親,她會開心的。


    因為李芳和陸兵都不是讀書人,所以李芳督促他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才能出人頭地。


    他在家裏等陸兵來接他,每個周五晚上陸兵都會接他去醫院。


    等了兩個小時也沒等到人,陸沉鄞一直站在路口望,天色漸晚,遠處的路口也逐漸看不清。


    半夜十二點多他才等到陸兵,他騎著三輪車匆匆趕回來,翻箱倒櫃找東西。


    陸沉鄞手腳發麻,“爸爸,怎麽了?今天怎麽沒接我去——”


    “你媽要動手術,要準備錢!”


    “手術......”


    陸沉鄞腦子一片空白,“不是隻要打針吃藥就好了嗎。”


    陸兵不想和他解釋,揣好存折問道,“要去醫院嗎?”


    陸沉鄞迅速穿好鞋子,“要!”


    李芳在下午說胸悶,晚上突然又暈了過去,隻能做手術。


    等在手術室門口陸沉鄞一點都忍不住了,“爸爸!媽媽到底生的什麽病,為什麽要開刀!”


    上次李芳出車禍開完刀整個人瘦了一圈,一直躺在床上,腳也不動。所以在他的觀念裏開刀不是好事情。


    陸兵弓著背垂著頭就是不回答。


    陸沉鄞站在那裏,“是不是媽媽的病治不好?”稚嫩的男聲回蕩在空曠的走廊裏,幹淨得悲涼。


    陸兵深深歎了口氣,“等你媽出來再說。”


    李芳在手術中撿回一條命,陸兵也不提這茬,依舊端茶送水照顧她。


    可李芳的身體卻每況愈下。


    期末,六月底的時候,考試成績出來,陸沉鄞是倒數的。老師打電話給陸兵,陸兵衝回家對陸沉鄞就是一頓打。


    陸沉鄞一滴淚也沒掉。


    “讀書差以後沒出息!你媽平常怎麽說的?你要氣死她嗎?”


    打罵到最後,陸兵聲音有了哭腔。


    陸沉鄞癱坐在地上,說:“我不想讀書了。”


    “沒出息的東西!”


    陸沉鄞吼道:“天天讀書都見不到媽媽!現在見不到,以後也會見不到了!”


    陸兵所有的憤怒都被噎在喉嚨裏,學期結束,後麵是暑假,他也不想管他了。


    “那暑假你就好好陪你媽,這點成績別和你媽說,省得氣死她!”


    陸沉鄞吸了吸鼻子。


    李芳也知道自己的身體,雖然誰也不說,但是她自己心裏明白,夜裏時常自己偷偷掉眼淚。


    一腳去了,留下爛攤子給父子倆,小鄞也還小,以後的學費生活費討老婆的費用讓陸兵一個人怎麽承擔。況且這次住院開刀就花了不少錢。


    她也怪自己不爭氣,為什麽要生這種病!


    她也很害怕,所以開始變得愛嘮叨了,時常和陸沉鄞說:“你以後千萬不要認識不三不四的人,好好讀書,現在的社會隻有讀書才有出路,千萬別學壞......”


    男孩子容易學壞,容易闖禍,她不希望陸沉鄞有一天走上歪路。


    七月下旬的某天下午李芳走了。


    陸兵前腳剛給她喂完飯,出去洗個碗回來叫她怎麽都不回應。


    他手裏的瓷碗哐當一聲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一個大男人眼淚唰唰的就下來了。


    他和李芳是別人做媒認識的,雖然談不上什麽愛情,但是相互依靠這麽多年,感情深厚。


    當初那媒人介紹給他的時候是這樣說的:“那丫頭長的幹淨清秀,臉蛋好,又勤勞,唱歌也好聽,跟黃鸝叫似的,脾氣也是相當的好,八百裏都找不到這樣的好姑娘。你們倆將來要是真結婚生孩子,生個兒子,長得像她,模樣可要俊死了。”


    陸兵趴在床前痛哭流涕,陸沉鄞剛拐進病房就聽見他的哭聲。


    陸兵抬眼看向陸沉鄞,的確,兒子像她,模樣很俊。


    他朝陸沉鄞招手,顫著音說:“叫聲媽媽。”


    最後叫一聲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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