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勝旗一坐下來就點了電子煙,很不是滋味地吸了兩口,歎道:“哎,煩得很,我媳婦兒給我整個電子的,沒味道嘛根本,我說趁出來抽兩口,一摸兜,她把我真煙換了!”而後又狠嘬了兩口,“算了,聊勝於無。”


    盛兆良介紹坐在自己身邊的田鏡:“田鏡,我大學同學,攝影師。”盛兆良說,“這次電影我們倆準備一起做。”


    “是嗎,都是青年才俊啊。”楊勝旗看著很爽朗,主動伸手過來,田鏡連忙跟他在桌麵上握了握手。


    “不敢當,我就是跟著師哥混口飯吃。”田鏡說,他感覺到盛兆良有些微微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楊勝旗算是最早一批在文藝圈發展起來的商人,是個老油條了,又是北方人,嘴上哥們兄弟的,客套話都說得十分熱絡,但碰上核心問題,卻滴水不漏。


    “小盛,不說你確實是個有才華的年輕人,現在圈子裏缺的就是你這樣的,能把你帶起來我不僅臉上有光,肯定也盆滿缽滿,單單說你是簡川托我幫襯的,我就該對你的事盡心不是?我跟簡川還算得上是親戚呢!但是這件事……你是真的倒黴了。”


    楊勝旗把聲音壓低了些,湊到桌對麵來:“現在是這樣的,董亞楠先前還算低調,現在卻已經放話了,說誰要做盛兆良的片子,甭管是誰,以後就是他的死對頭,小盛啊,你也是栽在了色字上啊。”


    田鏡有些坐立不安,但去看盛兆良,他麵無表情。


    “人說知己知彼,現在我倒是連這人的麵兒都沒見著。”盛兆良說,“怎麽知道色字頭上的刀到底是捅了誰。”


    楊勝旗笑起來:“小盛你,哈哈,有意思。”


    服務員來上菜,還在桌上放了一包嶄新的雲煙,楊勝旗喜上眉梢。


    田鏡說:“剛剛點菜的時候讓服務員帶的。”


    楊勝旗迫不及待點了煙,又點了瓶酒,看樣子是願意長談。


    “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董亞楠找你麻煩主要是因為私人恩怨,現在見不慣他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方老板,但是有能力治他的人很少,比如方老板。”楊勝旗把酒給三個杯子滿上,盛兆良和田鏡都伸手攬活,被他揚手勸退,“方老板這人,小盛你上次也見到了,人家有實業,對搞文藝的也不太感興趣,要我說,投你個片子賺的錢,不如人家坐家裏啥也不幹,三天的股市收入。所以啊,這件事不是錢的事,人家花錢想買的,不過是開心。”


    盛兆良神色平淡,用三根手指捏住酒杯,摩挲片刻,端起呷了一口。


    “怎麽算開心?”


    “董亞楠就是個草包,但他請動了一班子牛人,要做個衝奧的片子,咱們也做。”


    盛兆良把杯子放下,田鏡有些擔憂地觀察了他半晌,才見他狀似輕鬆地笑了:“行啊。”


    “我就知道小盛你,年輕人說什麽來著?給力!”


    楊勝旗又給盛兆良滿了杯子,田鏡看著有些擔心,主動跟楊勝旗碰杯:“盛導他喝酒不行,我先敬楊總一杯,感謝楊總,感謝……感謝給我們牽線。”田鏡破功了,他實在沒什麽應酬的經驗,話說完就有些微赧。


    楊勝旗把電子煙滅了:“那不成。”


    田鏡一凜。


    楊勝旗笑著:“光是牽線哪裏成,咱們得攜手做個大片才行啊。”


    盛兆良對田鏡說:“楊總有製片經驗,跟方總相熟,這部片子由他來掌握資金……再好不過。”


    楊勝旗端起酒杯示意,田鏡的手指在酒杯便摸了摸,看一眼盛兆良,盛兆良端起了杯子。


    “叮——”的一聲,杯子在空中相撞,盛兆良緊抿的嘴角,睫毛陰影下晦暗不明的眼睛。


    都讓田鏡想起了北島的一句詩。


    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


    盛兆良癱在車後座人事不省,田鏡也有些上頭,胃裏難受,隻有力氣叫來代駕,盛兆良在k市租了輛別克,目前兩人都用這台車代步。代駕嫌兩個人酒氣重,開了車床,快入冬了,夜裏的風冷,田鏡被吹得頭疼,迷迷糊糊也不曉得叫人關上,好不容易捱到小區的地下車庫,代駕結賬走人,就剩盛兆良和田鏡兩個人頭挨著頭坐在昏暗的車廂裏。


    盛兆良難受地翻了個身,倒在了田鏡的肚子上,田鏡被他腦袋一砸,給砸醒了,努力克製著想吐的欲|望,伸手去抬盛兆良的腦袋。


    “醒了沒,到家了。”


    “你為什麽不問我?”


    田鏡的手僵了僵,放下了,順勢在盛兆良柔軟的半長頭發上摸了摸。


    “我也不知道該問什麽。”


    盛兆良聲音嘶啞,大抵是酒醒了,話說得流暢。


    “這部片子根本不適合衝奧,我也沒到那個段位,打這種旗號隻會讓我看起來跟董亞楠那種草包無異,再來,楊勝旗給我和方老板拉皮條,心思並不在電影上,他想做製片的位子,不過是想打資金的主意而已,這點哪怕你跟他隻見過兩次,也應該看得出來吧。”


    田鏡借著一點車庫外燈光,看見他用力攥緊拳頭,指節發白,手背的血管凸起來。


    “我當初借著有傷,辭了《賀徊》的導演,就是想好好做一部一直想做的電影,單單劇本就準備了兩年,結果還是……變成現在這樣。”


    盛兆良慢慢鬆開了手掌,田鏡看到他有點蒼白的手心攤開在那裏,車庫的冷光把上麵的紅褐色的掌紋照得偏青,還有一個個月牙狀的掐痕,像是某種錯綜迷亂的小徑。


    仿佛找不到出口。


    田鏡彎下腰,抱住盛兆良。


    “隻要拍出來,觀眾能看到你的努力成果,現在這些糟心事,一定就不算什麽了。”


    盛兆良把那隻攤開的手抬起來,不知是因為痛,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微微顫抖,落在田鏡的頭上,輕輕摸了摸。


    “我會幫你的,我會竭盡全力幫你的。”田鏡在他耳邊說。


    #


    盛兆良大概認為,田鏡想要幫忙的地方,是在攝影上,他不知道,鬱溯又給田鏡打了幾桶電話,最後一通田鏡接了。


    田鏡在電話裏跟鬱溯約了見麵地點,兩人的相距距離的中點,鄰市一間不起眼的咖啡館,而後田鏡照常出門,跟盛兆良說去健身,又給白皚那請了假,準時赴約。


    去找情敵談判這種事情,他真是第一次做。


    到了目的地,鬱溯已經在了,坐在最裏麵的卡座裏,戴著墨鏡,田鏡快步過去,在他對麵坐下來。


    田鏡揚手,服務員到位,他給自己點了一杯黑咖啡,鬱溯要了一樣的。田鏡心想,大概決定減肥的自己才能跟這人人稍微拉近一點兒似是而非的距離吧。


    然而與鬱溯拉近距離,並不是想要靠近他,而擺脫他。


    田鏡看向鬱溯,心想,這個人和盛兆良一樣,在他以往的人生中占太多地方了,也許是時候把他趕走。


    “盛兆良怎麽樣?”


    鬱溯問得毫無猶豫甚至理直氣壯,田鏡也不知道怎麽的,口快於心。


    “我男朋友很好。”


    “……”


    田鏡默默咽了口水,鬱溯做了個不可置信的冷笑,兩人同時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咖啡,並且立刻為這樣不約而同的一致舉動感到憤懣。


    田鏡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處在這樣詭異的火藥味中。


    “打開天窗說亮話。”短短幾天內,第二個人在田鏡麵前這麽說,田鏡便知道了,自己聽到的不會是亮話,隻會是膈應人的話。


    鬱溯接著說:“你如果的確是跟盛兆良在一起,應該已經知道了,他的電影製作受阻隻是前奏,董亞楠現在還動不了他,隻要有機會,連我都無法預料盛兆良會遭遇什麽。”


    田鏡不聲不響地聽著,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鬱溯隱在墨鏡後頭的眼睛也看不出情緒,但田鏡知道他急了,不然他不會早到。


    “你知道董亞楠殺過人嗎?”


    田鏡的瞳孔微縮,他雖然聽白皚說過,但並沒有做好再從鬱溯嘴裏聽一遍詳情的打算。


    好在鬱溯似乎也不準備細說,他不太自在地停頓了一下,手指在桌沿輕敲。


    “當時說是過失,所以判了緩刑,緩刑期間能出國的,全國很難找到第二個,所以董亞楠當時在國外是大搖大擺把他怎麽把人弄死的細節,當做談資炫耀的,反正沒人敢動他。”鬱溯像是想起什麽,表情微僵,“但也不能逼人太甚。”


    他及時打住了,又喝了一口咖啡,雙手放到桌上來,以一種放鬆的威逼姿態,湊近田鏡。


    “我隻是想告訴你,惹上這麽一個瘋子,後果不堪設想,趁現在他還沒發瘋,咱們還有救。”


    “咱們?”田鏡問。


    “我,盛兆良,還有已經上趕著卷進來的你。”


    田鏡也向前傾身,手肘杵在桌麵上:“你一直說能救盛兆良的隻有你,你打算做什麽?”


    鬱溯把手機推過來,屏幕上是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脖子上掛著印有相片和大段文字的牌子,神情淒苦,田鏡能看到幾個顯眼一些的詞語:殺人償命,冤屈,還我兒子。


    “這是當年那個小明星的父母,現在隻剩老太還活著了,我手上有足夠翻案的證據,但需要盛兆良配合,這事要是能辦成,不僅對我們有利,也算是功德一件,因為那場過失殺人,其實是謀殺。”


    田鏡聽得心驚肉跳,默默關掉了正在錄音的手機,他本來想要錄下一些可能會有用的東西,因為料不到鬱溯會做出什麽來,但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樣的事情,也許,起碼在這個時候可以相信鬱溯,更加應該防備的人是那個尚未見麵的董亞楠。


    “為什麽需要盛兆良來配合你?”如果事情真的要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田鏡也不希望盛兆良被牽扯進來。


    “因為當時他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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