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車很快抵達披紅掛綠、裝飾一新的質子府前。


    周瑛華手持羅扇,緩緩步下婚車,隻來得匆匆瞥一眼門匾上的彩綢紅花,便被衛澤牽起繡了五彩鳳鳥的長袖,徑直跨進黑漆大門。


    稱心和如意苦著臉緊緊跟在周瑛華一旁,想讓衛澤放手,又怕惹惱這位鯉魚跳龍門的西寧太子,引得他做出更乖張的舉動。兩相權衡之下,隻能閉緊嘴巴,敢怒不敢言。


    質子府的下仆們似乎見怪不怪,眼看著太子顧不上行大禮,直接帶著太薇公主往西邊跨院走,不僅沒有絲毫慌亂,還貼心地替他擋住想要阻攔的送親使者。


    西邊跨院小橋流水,庭院深深。院中遍植西寧國花芙蓉,正值寒冬,樹木凋零,十分寥落。下仆們用各色絲綢紮了數千多彩花,掛在枯枝上,在寒冷的冬日中營造出一種百花齊放、春光爛漫的燦爛美景。


    周瑛華穿著繁重的大袖披衫禮服,胸前金鎖瓔珞,裙邊環佩叮當,鬢旁珠翠堆盈,頭上戴的鳳冠又實在太重,無人攙扶的時候,能走穩路就算不錯了,被衛澤拉著疾走了沒幾步,便一個踉蹌,往前跌倒。


    衛澤雖然自顧自埋著頭往前走,眼神卻一直偷偷徘徊在周瑛華身上,看她打晃,連忙轉過身來,展臂接住,刹那間溫香軟玉滿懷,濃厚的脂粉香氣中隱隱透出股熟悉的幽香,熏得他飄飄欲醉。


    周瑛華顧不上入新房前不能卻扇的規矩,匆匆收起羅扇,鬢旁的珠串搖晃間,露出一張嬌媚動人的臉龐。


    衛澤不覺一陣臉紅心跳,沒敢多看。半擁著周瑛華,扶她站穩,心裏想和她親近,又怕唐突了佳人,遲疑著不敢去碰那粉藕般的纖細皓腕,隻輕輕攥住周瑛華的袖子,另一隻手護在她背後,怕她再跌倒。


    饒是如此,掌心還是感受到層層錦衣紗羅下那溫熱的肌膚觸感,衛澤忽然覺得呼吸一窒,胸腔裏是一陣響似一陣的擂鼓轟鳴。


    此刻,連隔了幾步遠的如意和稱心都能聽到衛澤砰砰的心跳聲。


    稱心幾步搶上前,一個拐肘,毫不留情地把衛澤推到一邊,替周瑛華扶正歪了半邊的鳳冠,忍不住抱怨:“駙馬也太心急,大禮還未行呢!”


    衛澤臉色一黯,眼光掃向院外,質子府的下仆遠遠地站在廊簷對麵,沒跟進來。


    他雖然成了質子府的主人,但這些仆從們對他沒有一絲尊敬順從,有的,隻有懼怕和憎惡。


    周瑛華一看衛澤的臉色,便知道他在想什麽,無非是少年意氣,不想在曾經為奴為仆的質子府行夫妻叩拜禮。


    她笑了笑,“這頭冠太沉了,箍得我頭疼,我不耐煩戴它,快取下來才好,大禮以後再行也使得。”


    稱心小聲提醒周瑛華:“公主,這不合規矩啊……”


    周瑛華一口打斷稱心:“規矩是人定的,我說什麽,你照著聽就是。”


    反正兩國已經交換過婚書,她和衛澤已經是夫妻了。


    稱心癟癟嘴巴,偷偷拿眼去瞥衛澤。


    衛澤正巴不得一聲,“公主不舒服,你們快扶公主進去歇息,明天就得啟程回西寧,今天別太勞神了。”


    說罷,喚來幾名著青色襖裙的年輕少女,“準備香湯,伏侍公主沐浴休息。”


    丫鬟們麵麵相覷,少不得丟下手頭的差事,過來伺候周瑛華梳洗。


    等馮堯一行人趕回質子府時,得知太薇公主已經脫下袍服,卸了釵環首飾,在西跨院裏間安然入睡。


    而太子衛澤在東院書房練字。


    質子府的典侍道:“大人,您看,這大禮到底是行還是不行?”


    馮堯皺著眉頭,“太子怎麽說?”


    “太子說,等回到西寧國才是正式娶親,屆時再行大禮也不遲。”


    馮堯嘖嘖兩聲,哈哈大笑:“好,就按著太子的意思來。”


    心裏卻暗暗道:那時候再辦,您的這位公主可不曉得還有沒有命在。


    周瑛華一夜好睡,次日醒來,才覺肩膀、臂膊又酸又疼,自然是昨日穿戴禮服時累著了。


    用早膳的時候,手幾乎托不住青瓷蓮花碗,險些打翻一碗紅燦燦的梅粥。


    等撤去早飯,周瑛華讓稱心去取美人拳來。


    稱心笑道:“未時一刻就要動身,咱們的東西都收在箱子裏,公主怎麽想起這個來?奴婢給您捏捏吧。”


    周瑛華搖搖頭:“去找找,我自己捶自在些。”


    稱心去了半日,回來時手上拿著一副羊皮包的美人拳:“咱們的箱子都裝上馬車了,想找也找不著,這是太子命人尋來的。”


    周瑛華接了美人拳,輕輕敲在上臂處:“太子在做什麽?”


    “在忙著收拾行李包袱,還有清點人數。”


    稱心壓低聲音:“公主,聽說這質子府的下人,太子一個都不要,他隻帶兩三個心腹回西寧。”


    周瑛華點點頭,衛澤的那兩三個心腹,應該就是日後在西寧王庭仗著他的信任胡作非為,讓西寧朝臣和老百姓都恨之入骨的“三鬼”了。


    三鬼中最貪財的,是周瑛華已經見過的曹平,另外兩個,一個姓譚,一個叫陸白,這兩人是閹人。他們原本都是質子府的奴仆,因為和衛澤共過患難,得以一步登天,從最低賤的奴仆,一躍成為天子近臣。


    曹平隻是貪財,那個姓譚的太監卻草菅人命,犯下不少惡行,至於陸白,聽說他喜歡買田置地、圈占農田,沒做過其他出格之事。


    這三人,曹平和陸白都可以利用,唯有那個譚公公不是個善類,必須盡早除掉,不能讓他得到衛澤的信任。


    周瑛華正自盤算,如意拿著一張帖子,從外邊走進來:“公主,大皇子妃命人送來這個。”


    周瑛華接過帖子,看了幾眼,挑眉一笑:“差點忘了,育碧公主住在哪個院子?”


    稱心立即道:“在東北角的一個一進小院子裏,我昨晚偷偷去看了一眼,好多人看守,隻準人進,不準人出。”


    育碧公主和衛康的真實身份沒有公開,隻有周慧帝、碧瑤夫人、傅皇後、傅容和大皇子幾人知道。


    周瑛華一開始對此也是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她去壽安宮給傅皇後請安,不巧撞見大皇子妃楊幼真和傅皇後爭執。


    傅皇後憐惜早逝的族妹,想把育碧公主接到身邊撫養,楊幼真堅決反對。傅皇後脾氣上來,把楊幼真痛罵了一頓,楊幼真忍氣吞聲,不敢反駁,一直在聞言軟語勸慰傅皇後。


    聽傅皇後的語氣甚為嚴厲,周瑛華沒敢現身,在風口裏站了半天,又悄悄原路回去。


    那幾日周瑛華之所以生病,正是因為在壽安宮吹了半天冷風,才受涼的。


    傅皇後和楊幼真沒有提到衛康,周瑛華隻零零碎碎聽了幾句含糊其辭的對話,不過因為衛康和周雙君的行為太反常,她私下裏一推敲,很快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猜了個七七八八。


    那時候周瑛華才恍然大悟,難怪她上輩子從未見過衛康,不是崔泠對他下了殺手,也不是衛澤暗中加害於他,他是南吳皇子,自然不願去西寧當個寄人籬下的莊王。


    自從得知衛康不是自己的親外甥後,傅皇後似乎很有些心灰意懶。以前她是被迫躲在壽安宮裏,現在則是真的深居簡出,說話間常常會流露出幾絲蒼涼之意。


    周瑛華的出嫁儀式上,她雖然勉強掛出一張笑臉,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後娘娘心如槁木,笑得十分勉強。


    楊幼真不在壽安宮陪伴傅皇後,這時候來找她,是為了什麽?


    周瑛華放下帖子:“請大皇子妃進來。”


    少頃,宮女們簇擁著一個美婦人進來,楊幼真著一襲蘋婆綠縷金撒花緞麵出風毛鬥篷,頭上戴著觀音兜,進了西院,先脫下兜帽,露出一張笑意盈盈的圓臉。


    周瑛華起身相迎,楊幼真幾步走上前,一把攬住她的胳膊,左看看,右看看,親親熱熱道:“才一天沒見,瑛華妹妹的氣度儀容像是變了許多,都快認不出來了,倒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周瑛華微笑不語,如今既已得償所願,自然不必再裝模作樣,她原本是什麽樣,以後就是什麽樣,太薇公主,早已經煙消雲散。


    楊幼真原本還想和周瑛華套套交情,如今看她氣度沉靜,行事從容,倒不好賣弄心機了。


    兩人對坐在窗下,寒暄幾句,待品過質子府的茶葉,楊幼真放下鬥彩茶盅,緩緩收起笑容,直接道:“我此番來意,妹妹想必已經猜到幾分了吧?”


    周瑛華神色不變:“可是母後想讓我照拂育碧公主?”


    楊幼真歎了口氣,“瑛華妹妹果然冰雪聰明。”


    周瑛華不語。


    楊幼真等了半天,見周瑛華始終沒有接話的意思,隻好接著道,“有件事,妹妹也許不知道。當年西寧國的孟貴妃嫉妒母後的族妹傅氏,偷偷命人在她的茶水裏下毒。等傅家人知曉,傅氏已經命懸一線。可巧當時名醫盧吉利正好在江南行醫,傅家人連忙把他請到家中為傅氏診治。盧吉利有神醫之名,醫術了得,隻看了一眼傅氏的臉色,就說他能夠保住傅氏的性命,隻是……”


    “隻是解毒的法子太過霸道,藥草也是一種毒草,傅氏服下解藥的話,肚中的胎兒多半保不住。若是想保住胎兒,隻能換一副溫養的方子,等胎兒生下來,傅氏便會油盡燈枯。”


    楊幼真的聲音一沉:“兩者隻能取其一。”


    傅氏慈母心腸,寧願放棄求生的機會,也要生下腹中胎兒,任憑傅家人如何勸解,她都不肯改變主意。


    數月後,傅氏果然如盧神醫所說,產下一子後,撒手人寰。


    這也是傅皇後格外憐惜衛康的原因之一。


    可笑的是,周慧帝和永寧侯老侯爺暗中使了個掉包計,使得傅皇後一心把衛康當成族妹的遺孤,對他嗬護備至,愛如珍寶,卻把自己的親外甥女當成一個粗俗無禮的野丫頭。


    周瑛華聽完一段陳年密事,仍舊波瀾不驚,淡然道:“所以,傅皇後覺得愧對育碧公主,怕她回國後受人欺侮,想讓我這個西寧太子妃為她撐腰?”


    楊幼真神色一僵,輕咳一聲,含笑道:“母後也是無可奈何,才會央求於你。瑛華妹妹,你此去西寧,異國他鄉,形單影隻,隻憑你一人,怎麽和西寧國的孟家應對?一來,雙君怎麽說都是西寧的公主,是西寧太子的親姐姐,如果她願意站在你這邊,你豈不是能夠輕省不少?二來,你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又一起遠赴異國,雖無姐妹之實,也有相伴之誼,從前的種種,全是小孩子家不懂事,等到了外邊,你們才知道誰是和自己最親的人。”


    周瑛華眼眸低垂,嘴角微微勾起:“這話,是母後的意思?”


    楊幼真沒有否認,“瑛華妹妹,一家人難免有磕磕碰碰的時候。雙君是你的大姑子,以前的那些不愉快,你別往心裏去。以後你們可是一家人,早些化幹戈為玉帛,你大皇兄也能早一天安心。”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楊幼真眨了眨眼睛。


    周瑛華明白楊幼真的暗示,先前的委婉相勸,不過是個幌子罷了,最後這句話才是重點。周衡是未來的南吳皇帝,假如周瑛華不能好好照拂周雙君,以後她在西寧國遇到什麽難事,南吳國隻會冷眼旁觀,隔岸觀火。


    在她離開南吳國的時候,拿這個當威脅,確實簡單有效。


    一個年紀輕輕、母妃早逝、無依無靠、即將遠嫁他國的庶出公主,最怕的,不是夫君冷淡疏遠,而是母國不管她的死活。


    隻可惜,她根本沒為自己留後路,南吳國對她的態度,她一點都不在乎。


    她的出嫁,已經為南吳國換來大筆金銀財寶和數不清的鐵器金屬,生養之恩已報,南吳國休想再拿捏住她。


    周瑛華冷笑一聲:“既然母後想讓我顧及親情,那我就不和大嫂子見外了。大嫂子軟硬皆施,想說服我服軟,為什麽不先去那邊院子看看育碧公主,問她願不願意同我講和?”


    楊幼真不妨周瑛華竟然會翻臉,臉色一沉。


    周瑛華輕掃袍袖,眸子裏寒光冷冽:“還是母後覺得我既然是弟媳婦,又是庶公主,以後還得和以前一樣隱忍退讓,任憑育碧公主欺負?”


    她忽然綻開一張如春花般嬌豔的笑臉:“大嫂子與其在這裏威脅我,還不如去勸勸育碧公主,讓她以後最好老老實實的,不要犯在我的手裏。否則,新仇舊恨,我會一樣一樣找她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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