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早春時節,船艙外碧波蕩漾,江水映著粼粼的日光,依稀可見兩岸綠柳如煙,春光爛漫。


    周瑛華頭梳雙髻,著一襲淺鬆石綠繡玉蘭枝葉交領窄袖杭紗衫子,外麵罩了件對襟青地牡丹加金錦半臂,底下係一條彩繡纏枝四季花卉十破月華裙,肩披密合色印花薄紗披帛,倚在船艙前的美人榻上,翻閱一本前朝詩人撰寫的遊記。


    在江州棄車登船,改走水路後,西寧使團已經順流西下,在江上走了大半個月。


    房裏光線黯淡,點了燈燭依然不頂事,唯有窗前透亮。


    靠著窗戶,瞧一瞧岸邊的景致,心裏也暢快些。


    春風撲麵,風裏裹挾著潑辣的春草芳香。


    近岸處泊著幾條漁船,有人放聲高歌,歌聲嘹亮悠揚,順著春風的方向,飄向四野。


    衛澤站在書案前練字,無意間抬頭往窗前投去一瞥,但見斯人倚窗獨坐,鋪灑在美人榻上的月華裙隨風飄動,裙擺皺褶流淌,色澤流轉,水紋波動,猶如皎月暈耀光華,絢麗非常。


    在藍天,白雲,碧水,柳色,原野,花影,和欸乃的漁翁歌聲中,窗前這道剪影美得清冷幽麗,不惹塵埃,仿佛從雲端走下來的世外仙姝。


    周瑛華似乎察覺到衛澤注目的眼神,抬起粉妝玉砌的桃腮杏麵,朝他淡淡一笑。


    於是整幅美人畫霎時生動起來。


    衛澤一時被周瑛華的容光攝住,心中一陣激蕩。


    “公主,該喝藥了。”


    稱心推門走進來,如意端著一枚精致小巧的紅漆描金繪鯉魚托盤,緊跟在她身後。


    周瑛華拋下書冊,低頭嗅了嗅蓮瓣花口藥碗,“倒了。”


    稱心撕扯著手上的粉紅絹子,表情十分抓狂:“我在熬藥的炭爐旁眼巴巴守了兩個時辰,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怎麽還是讓人鑽空子了啊!”


    如意把整碗湯藥倒進角落的鬆木盆景裏,看著藥汁子一點一點滲入褐色泥土中,“真是防不勝防。”


    衛澤放下兼毫筆,眉宇間隱含怒氣:“我去找馮堯問個清楚。”


    周瑛華搖搖頭,“不必鬧大,隻是加了一味藥而已。”


    用毒|藥來謀害她太明目張膽了,療傷的湯藥裏加的是一種活血的藥草。這種藥草本身是無毒的,甚至常常被用來醫治傷者,就算是太醫在這裏,估計也瞧不出不妥。


    不過周瑛華前世就是死在一杯毒|酒上,所以這一世對所有吃食的味道都格外敏感,馮堯的謀算是失策了。


    衛澤眼底黑沉:“隻能一直躲著嗎?”


    他想說自己是西寧太子,周瑛華身為他的正妻,完全不必怕一個五品將軍。可想起西寧使團對他的態度,這話怎麽都說不出口。


    那個永寧侯縱容他,也輕視他,除了曹平、陸白和老譚他們三人,他還能支使誰?


    衛康當初說得對,什麽西寧皇子,不過是空有一個名頭罷了。


    “快到西寧了,城裏人多眼雜,馮堯會收手的。”


    周瑛華時時刻刻袖箭、軟甲不離身,還整日把衛澤拘在自己房裏,幾乎和他寸步不離,連夜裏睡覺時,都隻和衛澤隔著兩道落地大屏風。馮堯不敢動衛澤,畏手畏腳之下,除了在她的湯藥裏動手腳,不敢有什麽大動作。


    其實要不是突然有人冒出來刺殺衛澤,周瑛華原本打算一直利用周雙君當靶子,讓她替自己受過。不過這招李代桃僵已經暴露,隻能退而求其次,用衛澤當保命符了。


    隻要踏上西寧國土,馮堯就不能把她怎麽樣。


    衛澤見周瑛華從容不迫,似乎胸有成足,鬆口氣之餘,又覺得有種無力的挫敗感。


    此刻,馮堯和衛澤一樣,也覺得很挫敗。


    宮女戰戰兢兢道:“大人,太子成天和太薇公主如膠似漆、形影不離,我們實在找不著下手的機會。”


    “白天就算了,夜裏呢?”


    宮女麵有難色:“太子和公主夜裏也睡在一間船艙裏,太子隻留了兩個宮女在裏麵守夜,不許我們進去。”


    馮堯焦躁不已:“不是還沒圓房嗎,怎麽就睡到一起了?”


    看來,那個太薇公主已經察覺到他們的意圖了。


    他摸著下巴上的胡茬,忽然笑了笑:也是,一個膽敢哄騙殺手、一舉擊殺五名刺客的嬌弱少女,自然得有些不凡之處。


    是他太得意忘形了。


    趕走宮女,馮堯推開窗戶:“侯爺那邊還是沒有消息?”


    窗外閃過一道人影:“沒有,信鴿全被人扣下了。”


    “繼續打探。”


    “是。”


    那人一抱拳,漸漸隱沒在陰影裏。


    馮堯在船艙裏踱來踱去,船板幾乎被他踩出一道道淺坑。


    自從上船後,崔泠就斷了音訊,京師那頭到底出了什麽變故?


    西寧王城,冷宮。


    一名頭發花白的婦人在佛前打坐。


    靜室內香煙嫋嫋,恍如仙境。通體碧綠的翡翠觀音慈眉善目,眼神悲憫,眉眼微彎,含笑注視著麵容蒼老的婦人,仿佛真能聽到她虔誠念誦的經文。


    “吱呀”一聲,一個腳步蹣跚的老嬤嬤掀開厚重的帳幔,悄悄走到婦人身後。


    婦人依舊緊閉著雙眼,“什麽事?”


    老嬤嬤低聲道:“娘娘,孟貴妃剛剛發出一道密詔,要孟相即刻進宮。”


    “九華殿那邊呢?”


    老嬤嬤低著頭:“九華殿由皇上的精兵層層把守,奴婢不敢探問。隻知道蘭台令大人把那些為皇上進獻丹藥的道士神仙全關起來了。”


    蘭台令孟文才,原是西寧國人,如今是孟家的贅婿,孟相最得力的心腹。


    婦人霍然睜開眼睛,然而這雙細長鳳眼灰蒙蒙的,黯淡無光,神采全無。


    可這雙已經失明的眼睛卻像在閃閃發亮。


    婦人溝壑縱橫的臉上舒展開一道瘋狂的笑意,和剛才莊嚴肅穆的樣子判若兩人:“哈哈,老天有眼,本宮總算等到今天了!”


    半個月後,船在運河口靠岸。


    馮堯沒有換上西寧官服,仍舊著一身鮮豔奪目的圓領綢緞衣裳,皮笑肉不笑,親自來請衛澤和周瑛華下船。


    稱心如臨大敵,和如意一人一邊,攙著周瑛華的手,小心翼翼扶她走下舢板。


    衛澤緊跟在她們身後,提防著馮堯。


    岸上已備有車馬軟轎等待。


    渡口行人來往如常,西寧使團假扮成商隊,一路和其他商客同行,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岸上貨攤林立,人流如織。


    船才剛剛靠岸,當地貨商舉著各個商行的幌子,猶如過江之鯽一般一擁而上,把渡口擠得水泄不通。


    船上的商客都是從西寧和北齊販貨歸來,帶回大批西寧少有的皮貨、香料、茶葉、瓷器,西寧商人急著和他們商談價錢,搶購貨物。


    稱心直皺眉頭:“他們怎麽都不派人來迎接咱們?”


    周瑛華掀起麵紗,回頭看向衛澤。


    衛澤神色警覺,眼神四處逡巡,“馮堯說我們暫時還不能暴露身份,下船之後先去馮府暫住,等朝廷派出冊封使,我們才能憑聖旨進宮。”


    周瑛華垂眸不語,那個冊封使,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應該就是崔泠本人。


    她可以確定,在江州換走水路的時候,崔泠不在使團當中,他走的是陸路。


    按理來說,走陸路應該比走水路更快。崔泠輕車簡從,沒有使團負累,此刻應該早就到京師了,可看馮堯一臉沉重,似乎事情並不像他們原先計劃好的那麽順利。


    馮家家仆請周瑛華上轎,周瑛華正要過去,衛澤忽然拉起她的衣袖,堅持和她共乘一輛馬車。


    周瑛華淡淡一笑:“你放心,已經到京師了,馮堯不會再偷偷摸摸動手腳的。”


    衛澤沒說話,徑直拉著周瑛華走到馬車前,掀起車簾,等她上去。


    馮家仆從在一旁看著,周瑛華不好多說什麽,隻得按著衛澤的意思登上馬車。


    馮堯滿腹心事,沒有阻攔他們,彎腰鑽進一乘軟轎,催促下仆:“去馮府。”


    車隊緩緩駛入街市上的人流之中,周瑛華掀開車簾一角,看著窗外熟悉的街道市井,不知為什麽,心裏竟是出奇的平靜,沒有泛起一絲波瀾。


    馮府坐落在外城深巷,府門前兩座大理石雕刻的獅子,身軀瘦長,氣勢雄偉,傳說是按照西域進貢的神獸獅王雕刻而成。


    馮家幾個侄兒頑皮,喜歡騎在石獅背上玩,周瑛華每回都提心吊膽,生怕他們跌下來摔傷了,自然對這兩隻石獅子熟悉無比。


    稱心、如意和衛澤都是頭一次見。


    衛澤隻是隨意瞟了兩眼石獅。


    稱心和如意卻被石獅的威武姿態嚇了一跳,連忙收回眼神。


    南吳國也有石獅子,可南吳國多是戲球石獅和獻錢石獅,造型靈動,活潑可愛,渾身上下滿是精美雕飾,寓意招財進寶,人丁興旺。西寧國的石獅子則威武雄健,栩栩如生,樣式質樸,雙目圓瞪,威風凜凜,讓人不敢直視。


    馬車從兩隻威嚴莊重的石獅子旁經過,直接進了馮府大門。


    馮堯從轎子中走出,“夫人呢?”


    下人道:“前天是永寧侯夫人的生辰,夫人帶著幾位小公子去永寧侯府赴宴,在那邊住下了,說是後天回來。”


    馮堯眉頭緊鎖,出遠門前他再三叮囑過崔灩,無事不要去侯府,怎麽她還是去了!自己去了不算,還把幾個兒子也帶上了!


    這下可好,全落到孟家人手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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