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馮府下人們不敢回房休息,花廳的燈燭劈裏啪啦燒了一整晚,徹夜不息。


    周瑛華在房裏輾轉反側,也沒能睡個好覺。可能因為馬上就要入宮,一時想起前世種種,夜裏接連做了幾個噩夢,才剛閉眼沒一會兒,就從夢中驚醒。


    稱心聽到周瑛華痛苦的呻|吟聲,起身披衣,移燈入帳,掀開銀絲紗:“公主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傳太醫來看看?”


    “不必,倒杯熱茶來就好。”


    周瑛華坐起身,靠在床欄上,擁著杏子紅錦被,一口接一口,喝完一大杯雲霧茶。


    碧綠的茶湯裏摻了櫻桃、金橘和蜜餞,微苦的茶香中蘊有絲絲清甜。


    喝完茶,心裏略覺好受了些。她沒接著睡,怕一閉眼,又會看到薛家幾百口伏誅的血腥場景,靠著床欄呆坐,直到天明。


    馬蹄陣陣,一隊身著華服錦衣的戍衛騎著高頭大馬,從宮門出發,直奔馮家大門。


    戍衛們個個生得俊朗不凡,幾騎身影猶如狂風一般,刮過京師街巷。


    到得馮府門前,戍衛翻身下馬,把大門拍得震天響。


    馮府管家抹了把汗珠子,哆哆嗦嗦著打開門栓,隻開了側門一個小角:“我家老爺不在,官爺有什麽事交代?”


    戍衛們嗤笑一聲:“快開正門吧,我們是來接太薇公主進宮的。”


    管家打量戍衛幾眼,看清對方穿的是緋色衣袍,衣服前襟繡的是猛虎,知道這是負責守護禁宮的天子近衛,不是負責緝拿要飯的大理寺兵卒,頓時鬆了口氣,臉上立刻轉悲為喜,現出一道榮光:“官爺稍等,老奴這就去通報公主殿下!”


    管家說完,掉頭就跑。


    戍衛們啐了一口,罵道:“老東西,別歡喜糊塗了,先給我們開門!”


    周瑛華靠在青地繡福祿雙全紋軟枕上打瞌睡,半睡半醒間,忽然聽到一陣淒厲的尖叫,一時隻覺毛骨悚然,恨不能捂上耳朵。


    “怎麽回事?”


    如意吹滅隻剩半截的紅燭,靠在窗邊側耳聽了半會兒,小聲道:“是育碧公主在責打下人。”


    周瑛華柳眉微蹙,“你過去看看,讓她消停些,這裏可不是南吳。”


    如意點點頭,放下紗帳,開門正要出去,冷不防稱心從外麵直衝進來,恰好和她撞了個結結實實。


    稱心捂著腫起來的額頭,暈頭轉向,在房裏傻乎乎轉了大半天,突然一拍手掌,哈哈大笑:“公主,宮裏來人了,太子要接您進宮去!”


    如意顧不上去揉頭上鼓起來的大包,驚喜道:“真的!?”


    稱心撅起嘴巴:“當然是真,這是太子的親筆書信。”


    她低頭摸索半天,從懷裏掏出一封信箋,遞到周瑛華跟前。


    周瑛華掀開錦被,光腳踩在黑漆卷雲紋腳踏上,接過信箋,白紙紅字,確實是衛澤的筆跡。信上寥寥幾語,沒有多寫他自己的境遇,隻讓她隨戍衛一道入宮,宮裏的含章殿已經收拾好了。


    含章殿是西寧皇後的居所。


    劉皇後被送進冷宮後,含章殿一直空置著,孟貴妃幾次想搬遷至含章殿,可惜始終不能如願。幾年前的一個深夜,含章殿偏殿忽然走水,一場大火把偏殿燒了個幹幹淨淨,宮女太監一個都沒逃出來。孟貴妃覺得含章殿有些邪乎,不敢再提要搬進去的話。


    周瑛華去過含章殿,那是前世她十三歲時候的事了。


    她記得那天是個陰天,院子裏的皴皮棗樹雜英繽紛,她戴著一頂鮮豔的宮花紗帽,和丫頭在樹下打棗子玩。國公府忽然來了個穿綠袍的內監,劉皇後召她和母親進宮。


    她跟著母親到了含章殿,偏殿裏已經黑壓壓擠了一堆人,屋裏坐著的全是命婦女眷和十三四歲待字閨中的名門千金。


    大家在一處吃茶說話,聯詩對句,逛了園子,看了幾出熱鬧戲文。


    到下午的時候,劉皇後讓使女送其他命婦和小姐們出宮,隻單單留下她一個人。


    她坐在含章殿正殿那座十二扇繪四季長春、漁樵耕讀鑲嵌玻璃落地大屏風後麵,心裏忐忑不安。


    等崔泠進殿,她透過屏風,看著鳳座前長身玉立、應答如流的俊俏兒郎,這才後知後覺。


    那時候太子妃和殿裏的女官躲在一旁竊竊私語,時不時朝她投去一個打趣的眼神。她羞得滿麵通紅,聽著崔泠清亮的嗓音,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恐懼。揪著手帕的手心一片潮濕,不小心在屏風的邊角上留下一個大煞風景的汗印子。


    如今已過去十多年了,早已是物是人非,薛家家破人亡,劉皇後獨居冷宮,太子妃命赴黃泉,崔泠另娶孟家婦,而她,早已化為枯骨……


    不知道正殿那道黃花梨屏風是不是還在。


    行李早就提前收拾好,趁周瑛華梳妝的時候,阮伯生把要跟隨進宮的人選挑好了。


    “公主,育碧公主在房裏大吵大鬧,非要和我們一道進宮。”


    周瑛華嗤笑一聲,沒理睬。


    如意接著道:“育碧公主站在院門外不肯走,不管奴婢怎麽勸,她都聽不進去。”


    周瑛華輕輕別過頭,稱心手執梳齒,正在給她的發絲抹上一層濃香的刨花水,等下好梳發髻:“告訴她,一個不受寵的庶出公主,還是老老實實本分點。”


    就像去年周雙君曾經警告過她的那樣。


    如意出去,把周瑛華的話原樣轉述給周雙君聽。


    周雙君似有所悟,怔愣半天,竟然沒有繼續瘋鬧,攙著老嬤嬤的手回房去了。


    進宮必須著正式禮服。因為衛文帝新喪,周瑛華沒穿顏色鮮亮的南吳大禮服,穿的是一件雪色交領長衫,外罩清淡的蟹殼青繡牡丹團花紋鳳凰朱雀錦大袖袍服,底下配的是荼白百褶裙。


    稱心給周瑛華梳了個繁複的雙刀翻髻,因為是高髻,真發撐不起來,中間的朵子用了假髻填充,後錐高聳,兩麵垂下鬢發,顯得既莊重高貴,又分外俏麗。


    如意捧來幾隻金銀絲線扭成的花冠,給周瑛華挑選,鳳冠太過華麗,喪葬場合自然是不能戴的,花冠樣式簡單些,顏色也沒那麽耀眼奪目。


    周瑛華目光逡巡,隨手指了一頂牡丹金鳳紋鑲嵌珠翠寶石的花冠。


    花鈿、排釵、發簪、掠鬢一樣一樣戴好,再一一戴上玉鐲、金釧和寶石戒子,掛上玉佩、瓔珞。稱心忽然想起周瑛華的眉毛還沒畫,連忙手忙腳亂,喚使女去取畫眉黛。


    使女們七手八腳忙亂一通,送來一朵半開的新鮮花苞。花苞上係了絲線,打開花苞,撲麵便是一股馥鬱的甜香,花苞裏是一小枚白裏透紅的凝脂。


    稱心翻了個白眼:“拿胭脂幹什麽?我要的是黛螺!”


    如意打開一隻綢麵錦匣,翻出兩張繡魚戲蓮葉的雪白綢絹:“公主別忘了帶上這個,哭喪的時候能派上用場。”


    周瑛華接過綢絹,塞進袖子裏。衛文帝死了,她隻想對著他的牌位大笑一場,哪有哭的意思,確實得帶上這兩條用刺鼻草藥熏煮過的綢絹,免得到時候一滴眼淚都沒有。


    出門前,如意為周瑛華戴好麵紗,罩上一件白地薑黃綢麵細絹披風,係好綢帶。


    周瑛華想了想,取下覆在臉上的麵紗。先前一直躲著馮堯和馮府的下人,是怕有人認出她和前世肖似,橫生風波。如今衛澤已經登上帝位,百官命婦遲早會向她行拜禮,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戍衛們是騎馬來的,周瑛華進宮當然不能騎馬,她坐的是一輛翠蓋珠瓔馬車。


    馬車上沒有任何徽記,看去平平無奇,但隨行的戍衛們都是天子近衛,車上之人的身份何等尊貴,可想而知。路上的行人不敢喧嘩,站在遠處遙遙打量,低聲討論馬車裏坐著的是哪位貴人。


    一個時辰後,馬車在宮門前停下,另換了轎輦來接。


    稱心率先跳下馬車,看清等在轎輦前的人,不可置信地驚呼一聲。


    周瑛華皺起眉頭。


    衛澤著一身墨黑色縷金窄袖雲錦袍服,腰間束著暗金革帶,勾勒出消瘦的身形,站在馬車前,朝她眨眨眼睛。


    曹平和陸白緊跟在他身後,兩人也換了裝束,穿的是宮裏內侍的青黃色衣袍。


    不過短短一夜的工夫,衛澤還是那個衛澤,但他這樣大咧咧站在馬車前,給人的感覺已經和從前大不相同,舉手投足間,仿佛多了種睥睨一切的漫不經心。


    周圍侍立的宮人、戍衛全都屏氣凝神,麵色恭敬。


    曹平和陸白也像是忽然變了個樣,和衛澤說話的時候,連頭都不敢抬。


    周瑛華久久無言,她一直盼著衛澤一步登天的這一天,可真看到衛澤成了西寧國的帝王,她忽然覺得一陣恍惚:這時候,她該怎麽稱呼衛澤呢?


    衛澤朝周瑛華伸出手,輕聲道:“公主。”


    他還是叫她公主,不是出於生疏,而是因為敬重和愛慕。


    這一聲瞬間衝淡了周瑛華的愁緒,她綻開一個輕淡的笑容:衛澤原本是個無拘無束的隨意性子,沒有野心,沒有抱負,他想怎麽樣,就隨他怎麽樣吧。


    轎輦是並排雙座的,衛澤親自攙扶周瑛華坐上轎輦,隨後一矮身,坐到她身旁。


    “去含章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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