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後為家宴,蕭徽隨蕭時弼姍姍而來時偌大一個三味齋中已各自落座了泱泱數十人,大桌上首空了兩個主位。一個是蕭時弼,另一個不用蕭徽猜想便知是自醒來隻聞其名未見其人的蕭老夫人。


    若以“前世”輩分算起,蕭徽應該喊這位老夫人一聲姨母。她是上皇的親姊姊,先皇在時賜封為魏國夫人,是少數不依仗夫家而受封的內命婦。她在蕭徽記憶中出現的次數屈指可數,印象中這位與她母親年紀相當的老夫人深居簡出不輕易見人。或許是夫婿早逝的緣故,也或許是曾經與她父皇的一段風流秘聞……


    上一代的恩怨情仇總是神秘而遙遠,蕭徽雖然好奇但是這份好奇總是適可而止,在對她母皇的底線上她掌握的分寸從來很好。


    湘夫人於蕭時弼身側附耳數句,隻見蕭家家主皺了皺眉未作多言,擺手示意眾人坐下。湘夫人款款朝著蕭徽而來,將她的手包入掌中暖了暖,眼風掃掃蕭時弼,關切地問她道:“你阿耶打你了沒?訓你了沒?若是有打罵回頭我好生教訓他!”


    蕭家男人大多懼內,蕭徽是曉得的,以前來蕭家靜養偶爾也會見到蕭時弼被湘夫人關在門外吃癟的奇景,但親耳從湘夫人口中聽到這番話她還是覺得新奇有趣,笑道:“阿娘又拿阿耶打趣了,好端端的阿耶打罵我作甚。”


    蕭徽的聲線永遠都輕輕軟軟,她有些遺憾這麽一個嬌怯的女孩兒尋常男子見了誰不會捧於掌中、置於心尖。即便那個太子侄兒再冷情冷性,多半也會起了兩分憐香惜玉之心吧。可惜早早地離世,換了她住進這副皮囊,這弱柳扶風的風情大約也打了見底的折扣了。


    湘夫人笑著點了點她鼻尖:“你呀打小就怕你阿耶,挨了罰吃了苦回頭還紅著眼說阿耶罰得好,真是個急死人的木頭性子。”


    蕭徽故作悵然道:“阿娘這般嫌棄我呀?”


    “可不是嫌棄!”湘夫人快人快語,在女眷用膳的花廳前一頓足,愁悶地看著她歎了口氣,“太子東宮與後宮是一樣的地方,立了你為太子妃之後便會陸陸續續進其他的女人。你不爭不搶不奪卻防不住別人來搶你奪你爭你所有所愛,你這般性善不知會被欺負到哪裏去!”


    蕭徽被她梗得胸中發堵,溫溫吞吞道:“阿娘,你想多了。”


    她壓根就沒想著去爭奪太子侄兒的寵愛啊,那時她已經牙牙學語而太子尚在繈褓裏嚎啕大哭,要去爭他的寵光想想那情形就很糟糕啊!


    “多什麽多!”湘夫人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揉揉鬢角“眼下不宜多說,晚間再與你好好說道說道。”


    蕭徽聽得頭皮發麻,趕緊扶著她跨進廳中,蕭家女子眾多各房嬸嬸嫂嫂湊在一起倒也熱熱鬧鬧。好在曾經多少照過幾麵,蕭徽邊回想著邊一一與之見了禮,有人感慨道:“幾日未見三娘竟仿若有大半年沒謀麵似的,你哥哥前日來信還問你的狀況,今兒親眼見了我也能給他回個好信了。”


    另一女子笑著附和道:“要入主東宮的人了,昨日說明宮裏已經遣了人來教導禮儀宮規,即日起就更要忙得見不著麵了。”


    蕭徽生怕湘夫人舊事重提,趕緊轉移話題道:“阿娘,剛剛阿奶怎麽沒入席?”


    她話音未落,一聲尖銳的哭啼聲刺破紗紙窗且愈來愈近,湘夫人神色凝重擱下琉璃盞:“我去看看。”


    她一走,竊竊私語聲頓時響起,留意到茫然的蕭徽,她大嫂崔寄蘭按按她手背道:“三娘莫嚇著,十有*是幼薇。要說這嫁人也是門學問,夫家再有權勢可若不顧綱常寵妾滅妻,對我們女子而言也是莫可奈何。”


    “何況江州遠在中原腹地,若非天高皇帝遠,他一個區區江州司馬也敢驅逐我蕭氏女。”一女憤憤不平道,“都道風水輪流轉,我蕭氏還未怎樣,一個五姓外人便敢仗著韋氏風光作賤到我門楣頭上,真是可恨!”


    一言既出,餘下眾人皆是愁眉不展,她們雖來自不同的門第家族但嫁入蕭氏便自此榮辱與共,蕭氏如何她們便如何,也難怪各個未雨綢繆。


    崔寄蘭強自揚起笑容打破沉默,輕描淡寫道:“韋氏有錯在先不假,但幼薇她回來後確實也放浪形骸了些,難免要惹老夫人生氣,畢竟是從小帶在身邊的。”


    蕭徽聽她們說了半天,終於恍然大悟她們口中的幼薇是誰。


    蕭幼薇,字幼薇,名璿璣。是蕭時弼早亡長兄留下的遺腹子,父親早亡的緣故所以養在韓國夫人房中,後來遠嫁江州司馬的長子。蕭家子女眾多,因是與韋皇後娘家作配,還是永清公主的蕭徽那時才隨口多問了一句,爾後便忘諸腦後。


    未曾想到,不過兩年,竟是被休棄回蕭家了?


    湘夫人出去後沒多就,忽然三味齋來傳出一聲暴喝:“拿鞭子來,我今日便打死這個孽種好了!”


    怒喝之人正是在祭祖時都未出麵的韓國夫人。


    崔寄蘭同其他女眷的臉色瞬間驟變,她撫撫鬢發衣裳起身道:“出去看看,快過年了千萬別要鬧出人命來。”


    簇擁在妯娌姊妹間出了花廳,階下四方庭院裏一個披發著道衣的女子匍匐在地,熏人的酒氣撲麵而來,她似乎醉得不輕一邊蜷縮著哭泣一邊口齒不清地念著什麽。


    蕭徽站得離她近,隻言片語飄入耳中,竟是背的是科舉必考的《明經》。


    她低低咦了聲,崔寄蘭噓了一下,與她側臉輕聲道:“幼薇回來後老夫人給她尋覓了好幾門親事,雖然不是正室但也是百裏挑一的望族之後可是不想她日日酗酒,不是寫詩就是跑去鄉學裏和儒生們廝混一處談詞作對,後來鬧到成日揚言要去長安考功名做女狀頭。今日怕又是喝醉了,衝撞到了老夫人眼跟前。你說,哪有女子去考科舉的?”


    蕭徽愣了一愣,喃喃道:“也不是不能吧,以前上皇也提起過要納女子科舉入仕。”


    崔寄蘭訝異地看了她一眼:“這你也知道,我也是聽父兄提起過兩句,都當是上皇的玩笑話罷了。畢竟天下女子何其多,但從始皇至今千餘年也不過出了上皇一個奇女子罷了。”


    蕭徽啊了聲,擺出副不認同的臉色:“誰說的,我……永清姑姑在世時就曾正式上書於上皇與今上,提議開考女子科目。”


    如果不是暴斃得太突然,說不準此刻已經著手推行此項新政。


    崔寄蘭看向她的眼神更驚訝了,轉而想到了什麽頷首道:“你是聽蕭輝那兩小子叨咕的吧,唉,可古往今來隻有一個上皇也隻有一個永清公主。況且殿下她還英年早逝……”


    蕭徽被她誇得很不好意思,最後一句則是她令惆悵頓生,人都死了她辛辛苦苦寫的那些奏折現在八成也成了焚字庫裏一堆紙灰……


    韓國夫人滿麵寒色,儼然雷霆震怒,已有仆婦捧來長鞭。那鞭子粗若腕口,由蕁麻和鐵絲纏成的硬鞭,甩一下便是劈啪一聲大響,聽得階上女眷們神情惶惶,連著蕭輝他們這些小輩都是顫了顫。


    “給我打!”韓國夫人端著袍袖橫眉冷色,一聲令下地上的蕭幼薇頓時發出聲淒厲的慘叫,如崔寄蘭等女子紛紛掩麵不忍直視,老夫人高聲道,“再打!”便是又一鞭。


    蕭徽生於宮廷之中,雖然《業律》禁止私刑,但如宮妃尚宮們難免會對手下婢女動用體罰。萬頃明宮內,一年中總會消失那麽一兩個身影。她與上皇提及此事,她的母親卻隻是笑了笑,摸著她的丱發:“我兒心慈更像你父皇,但須記非常手段對非常之人,若動便斬草除根絕不留後患。”


    上皇身為女子,對待後宮妃嬪與對待政敵一般冷酷無情,因為帝王的女人從來不單純是美麗溫柔的妻妾,亦是外朝她們那些父兄們不出鞘的溫柔刀,更何況是她父皇那樣的多情帝王。


    點點血漬隨著揚起的長鞭飛濺在空中,有人勾了勾蕭徽的衣袖:“三娘,你去勸一勸阿奶吧,你說的話她或許還能聽進幾句。”


    這話從何說起,蕭徽怔忪,在她病得這些時日韓國夫人從未登門看望過,不像是偏疼她的樣子。


    幾鞭下去,蕭幼薇伏在冰冷的地磚上奄奄一息,額頭鼻梁滿是血汙,家奴下的手不輕,再打下去怕當真要打死了。蕭輝急了,連著蕭瀚思都忍不住咳了聲:“三娘,你去說幾句吧。”


    稀薄的日光落在蕭幼薇孱弱的身軀上,如果沒有微微起伏的呼吸仿若已是個死人,蕭徽沒有動也沒有開口,她靜靜地站在那裏注視著她,像看著曾經的自己。


    置之死地而後生,若無死地,何來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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