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陽殿鍾樂聲依舊,太子大婚乃國婚,鍾鼓齊鳴絲竹樂響三日不絕,宵禁不禁,今上更是聖恩浩蕩大赦一日以賀國婚。東宮內擁滿了烏泱泱的人頭,相對外朝卻是別樣安靜有序,渺渺熏香自兩道的蓮花扶風燈中繪成煙絲浩渺,瀑雨似的銅錢、彩花紛紛灑下。


    蕭徽暈頭轉向地在眾人的唱和聲中被牽引著一步步向殿中走去,前方的人著深青大袖冕服,下圍繡著的藻、粉米、黼、黻紋飾隨著他徐緩的步伐在她視界裏微微晃動,朱襪赤鞋踩過各色彩花,玉佩相撞碰出清越的響聲。她詫異又茫然,按照她背得滾瓜爛熟的步驟,此時此刻理應由女官攙扶她入東宮,大業祖上有鮮卑的血統,故而即便是太子妃也要象征性地在坐帳坐上一時半刻,與李纓行禮之後才由他牽引入洞房。


    可他竟獨樹一幟地省略掉了前兩項,亦未牽上同心結徑自上手將她拖出轎輦,左右女史們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竟然眼睜睜地看著太子攜著太子妃越過馬鞍、門檻,入了主殿。


    禮部的司儀官目瞪口呆,再往下坐帳似乎也沒有了必要,總不能讓堂堂太子殿下陪著她在低矮的帳篷裏一並坐著,豈不是笑話。蕭徽覺得自己已然是個笑話了,誠然這場婚姻她從開始就未天真地抱有和李纓相親相愛的希望,但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當著大業上下的麵給她難堪,真當她是泥菩薩心腸?


    一場大婚鄭重其事開始,經曆了隆重漫長的過程,卻因李纓猝不及防的舉動草草省略餘下步驟,禮官硬著頭皮地唱和完祝詞將兩位新人送入了洞房。再是草率,合巹酒終究是要喝的,尚宮捧來雙杯緊張地手腕微微發抖,心驚膽戰地怕太子殿下再有出格之舉。李纓拿起了雙耳同心盞,沒有飲下而是將之遞給了蕭徽。餓了一日盞都快站不住的蕭徽腿肚子打顫,她腹誹著李纓,衝他柔柔笑道:“謝殿下。”


    李纓不置一詞,沉默地一飲而盡,前世的永清是個千杯不醉的酒量,這一世量也差不到哪裏去,她很是豪爽地將合巹酒仰頭灌下。這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飲酒,酒入愁腸勾起她的一二唏噓。兜兜轉轉,她怎麽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嫁給自己的侄子,雖然前世兩人也相差不到幾歲,可輩分就擱在那!他李纓再是目中無人,囂張跋扈,敢在她麵前得意?!


    “太子妃?”


    “蕭徽?”


    聒噪的呼喚蚊蠅般在她耳邊嗡嗡不絕,她怒拍了一下桌子,那“桌子”柔軟舒適沒讓她拍出萬鈞氣勢來:“放肆!”軟綿綿的聲調,比平常還要甜膩上幾分,她努力瞪起眼來,可是瞪了半天始終瞧不清眼前的人。她霍然倒在了喜床上,毫無形象地用大袖遮住臉頰,嘟囔道:“好暈……”


    “……”李纓無言地望著案上的空壺,有這麽一種人明明不擅酒力然而隻要讓她沾上了一滴瞬間就撒不開手。你不讓她喝,她抱住壺不放,你若再要搶她便抹眼淚抹鼻涕,聲淚俱下地控訴他,好似他對她施行了多麽殘忍冷酷的暴行。一壺暖房酒,直接被蕭徽牛嚼牡丹似的地全然灌了肚,李纓看著滴酒不剩的銀壺撇了下嘴角,即便壺中放了什麽也為時已晚了。


    不幸中的萬幸,他這太子妃醉後的酒品尚好,喝醉了就乖乖在床上躺好,許是殘留了一點羞恥心她還掩耳盜鈴地將臉埋在枕頭裏,留他一個才升格為夫主的男人對著被她踹得淩亂的鋪褥默然無語。


    天色已暗,帝後在乾陽殿擺了宮宴招待文武百官,李纓身為太子自是要前去應和,等他周旋完踏夜而歸,床上的新婦雙頰紅潤,抓著枕頭仍是睡得香甜。他無聲地立在榻邊看了一會,緩緩脫下外罩衫,剛在床沿坐下,一雙眼睛蒙蒙睜開,無神地看著她。


    歪著腦袋看他的蕭徽好似沒有完全清醒,鼻音囊囊的:“殿下?”


    他嗯了一聲,她仍是懵懵懂懂地看他:“殿下為何在這裏?”


    “……”他屏氣了片刻,認真地觀察了一會確定她沒有裝醉方淡淡道,“這是你我的寢宮,我自然在這。”


    蕭徽眨巴眨巴眼,哦了一聲,仰起身來看著帳頂:“殿下,我想哭。”


    不知這是他第幾次無言以對了,李纓在她身側躺下,一天下來他的疲憊不比她少上幾分,學著她樣子看著帳頂他漠然道:“太子妃後悔嫁給本宮了?”


    醉了的人總是比較遲鈍,蕭徽沒有察覺身邊人散發出來的冷淡氣息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是覺得自己很可憐。”


    李纓嘴角一扯:“嫁給一國儲君,成為未來皇後很可憐?”


    “你不懂,”蕭徽悲秋傷春地扯起絲被拭了拭眼角,“做皇後遠沒有從前的我過得快活,皇後多慘哪。”她一一與他詳解,“名義上身為國母統率後宮,為了個賢後名聲辛辛苦苦為自己的丈夫納妃納妾開枝散葉,若有怨言便會被言官上書善妒失德,你說多憋屈啊。”


    他饒有興味地支起身,看著那張板著的小臉:“太子妃想這些為時過早,東宮之中現下隻有你一位,”隔著近一尺的距離,他都能聞到她呼吸間進出酒氣,“應對你一個,本宮已很頭痛。”


    蕭徽霎時睜大了眼睛,很不服氣地也轉過臉來麵對他一字一句道:“娶到我,是你的福氣。”


    李纓抽抽嘴角,躺下:“看不出來。”


    蕭徽哼了一聲,困乏地打了個嗬欠,重新閉上了眼喃喃道:“以後你就知道了。”


    “酒多傷身,太子妃若是不想侍寢,與本宮直言便罷,”恍惚間李纓的聲音從極遠處飄入蕭徽耳中,他不以為然道,“雖說此前與你同齡嫁入皇室的不乏有之,但太子妃太年輕本宮是下不去手的。”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她翻了個身,枕著自己的手背安然地沉入夢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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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徽醒在無限懊喪中,殿內很靜,燃燒了一夜的紅燭已融成一灘淚山,同她心裏綿延不絕流淌的淚水與悔恨一樣。千算萬算她萬萬沒算到蕭徽的酒量,淺得令人發指,一個大意就將自己灌醉了。醉了不可怕,可怕的是醉在了身邊人麵前。她抓心撓肺地回憶著昨夜自己的一言一行,不太確定有沒有說漏嘴,譬如道出這具身體裏的本尊是他去世不久的永清姑姑。


    應是沒有吧,她小心翼翼地看過去,如是李纓知道想必此刻她早已被一劍紮死在了床上。這一眼過去她一個激靈,整個人如醍醐灌頂徹底清醒了過來:“殿下?”


    細幼的聲音再無昨夜半點豪放,李纓黑沉眸子在她臉上打了個圈淡淡道:“今明後三日不必去上皇及父皇母後那請安,太子妃不必醒得如此之早。”


    話裏的意思是她吵了他好眠?真叫人為難,蕭徽活了這麽多念頭,掛名的男寵不少,但是同床共枕的還真沒幾個,就算有那也是掩人耳目。她惆悵地想,畢竟豢養男寵是長安盛行的風氣,她二十未嫁再無一二男人總令一些人多生口舌,最重要的還是應對她的母皇。天下父母心大抵都一樣,她的婚事從來令上皇拿捏不定,以她的身份嫁高嫁低都不能成,上皇清楚她與蕭裕之間的來往,更是急著想將她嫁出。以前房相家倒是有個合適的公子,於大理寺任職,品貌俱佳,結果她永清還沒想著法子拒絕,那位公子一聽便斷然婉拒了,甚至不惜辭官跑路表明決心。


    皇帝女兒是把雙刃劍,娶之門楣光鮮自不必說,但君臣之別注定這樁婚事與夫妻間的不平等。永清樂見不用自己出手便了結了這樁婚事,但被公然拒婚到底顏麵有失,她為此鬱卒地在道觀裏閉關一月,出關時聲稱看破紅塵散盡府中男寵。


    稍一掙紮,她默默重新躺下,懸於帳頂的寶珠散下輕盈的珠光,朦朧地籠在她麵頰,幹幹發了會呆,李纓淡淡問道:“太子妃昨日不累嗎?”


    “……”昨日才在他麵前丟盡了臉,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蕭徽訕訕道,“勞殿下惦記,尚可。”


    “本宮看也是。”李纓淡淡一句刺來。


    這種程度的唇槍舌戰對於蕭徽百煉成鋼的臉皮造成不了傷害,她厚著臉皮虛情假意道:“殿下辛苦,昨夜勞您多有照顧了。”


    他平靜地閉上眼:“照顧太子妃確然勞累,光拆一個義髻便廢了不少功夫。”


    蕭徽倏地毛骨悚然,這麽說他還替她寬衣解帶了?!!她保持鎮定,不露痕跡地迅速掃了自己一眼,頓時鬆了口氣,中衣猶存,尚好尚好。


    “太子妃在擔心什麽?”溫熱的吐息拂過她麵頰,方才還睡於一旁的人悄然間近在咫尺,赤金戒口擦過她的臉頰,略有些疼痛,“大婚當夜發生什麽不是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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