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沉澱下情緒,她的神情冷靜得令人心驚,他不語眸中墨色陰晦,蕭徽沒有發覺淡淡問道:“殿下難道不這麽認為嗎?”


    記憶裏屹立鳳台上華服高髻的女子淡然瞥來:“太子難道認為我言之有誤嗎?”


    李纓猛地收緊掌心,蕭徽吃痛不由叫了聲疼,他從夢魘般的回憶裏幡然驚醒,汗津津的掌心下意識地鬆開。她和受驚的鹿一樣迅速地跳離他數步,醞釀出的少許溫馨眨眼灰飛煙滅。她狐疑又後怕,一字一句地回想了遍自己的話,並未察覺有任何不妥之處。可方才他明明陰冷得懾人,不過總算沒有像大婚前夕在望月閣中迸發出的濃濃殺氣。


    他是個怪人,連閱人無數的蕭徽也不能盡數猜出他反複多變的心思,她一直示弱便是想等到他放鬆戒備時能窺測到其中一角。眼下看,成效大約是有點的,她忐忐忑忑地揣測,其實李纓應該不討厭蕭徽這個人吧……甚至,雖然不想承認但女人的直覺一般都挺準確,還有點喜歡她?


    她不敢過多涉及這個想法,不僅有種背德忘倫的喪心病狂,更生怕“自作多情”,若是被他發現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嘲弄到她直接懸梁抹脖子。


    李纓揉了揉額看向警惕觀望著的少女,兩人視線交織的刹那他就尷尬地移開了,低聲道歉:“對不住。”


    太子的孤傲滿朝文武人盡皆知,蕭徽心裏那個荒謬的念頭又向上爬升一步,她握著手腕半晌猶猶豫豫地伸出:“你瞧,弄疼我了。”


    纖纖皓腕上清晰地映著鮮紅指印,可見他用力之重,她脆弱得如沉香台上的薄瓷,稍一使力就會粉身碎骨。他握也不是,晾著也不是,最終別開臉覆掌上去輕輕地揉了揉,力道輕得和嗬氣一樣,邊揉邊蒼白得為自己辯解:“我常年習武練功,對手都是兵卒伴讀故而不知輕重。”


    蕭徽偏著頭看他,忽然就嫣然笑了起來,低頭輕聲嗔怪:“我是殿下的妻子,不是軍中的將士。”


    他又無端緊張起來,妻子,對他來說是個多麽溫柔又遙遠的詞,光從她嘴中說出就足以令他撼動。事態朝著預料中最糟糕的方向滑去,美人骨溫柔鄉大抵是每個英雄都難逃的關卡,即便他清楚而肯定地知道她口中的半句話都信不得。


    無力地深深歎了口氣,他冷冷地睇她一眼,一字一慢道:“我口拙,太子妃不要欺負我。”


    “……”她驚奇地看向他,不明白這個口拙是從何得來,他大概是她見過天底下演技最精湛的人了。所謂的欺負更是無中生有,現在的宮廷裏還有比她更謹小慎微,艱難求存的人嗎?


    她很難纏再將這個話題就進行下去隻會使自己更加被動,李纓及時地指向林苑深處的東方:“方才與太子妃說過,這苑中設計最精巧的非蓬萊瀛洲莫屬。今夜,我們就在那過夜。”


    剛想嘲笑他轉移話題的本事委實生硬,隨即蕭徽就被過夜那兩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她驚恐地怔立在那。他兩大婚也有數月了,新婚伊始李纓就被遣往西域,她還偷著樂了許久。即便已經做好了殺身成仁的覺悟,但是一想到成就的那人是李纓,她就渾身和浸在冰水裏一樣寒毛聳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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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萊瀛洲是蕭徽最為鍾愛之地,驪山之所以被選作行宮所在,是因有一得天獨厚的優勢,那便是有三處活的湯泉眼,兩處位於行宮之中,而另一處便是位於永清芙蓉苑中的蓬萊島上。


    說島其實有些誇張,不過是她仿效神話傳說在汪暖泉上架起的樓閣,常年水煙縈繞宛如仙台寶境才取瀛洲之名。她鍾愛此地並非因為它風韻獨特,僅僅是


    因喜愛在寒冬中的湯泉裏泡上一泡,通體舒暢快活得和神仙也差不多了。


    芙蓉苑被李纓打理得出乎她意料的妥帖,草木石道恍然如昨,好似她這個主人從不曾離去過一半,甚至連苑中侍從都未遣散。他兩人無聲無息而來,驚動了瀛洲中的宮人,蕭徽一眼識出迎來的人正是苑中總管左在詩。


    與李常青等心腹不同,左在詩僅管轄芙蓉苑一方,要說才能不及同樣是公主府總管的李常青一般,蕭徽之所以看重他便是因其忠厚老實,隻要她所言絕無二話當即照辦。芙蓉苑是她鬆緩心情的避世之處,恰好需要這麽一個言聽計從的管事。


    李纓沒有撤換舊人乍看離奇,但仔細一想,這裏的人幾乎與政事毫無接觸,而他多半也隻將此處當做“戰利品”一樣的存在不常停留。蕭徽思量著頗是惆悵,即便人在麵前這些舊臣也不再認出她來。許久未見,左在詩的腰背佝僂得更加厲害,惶恐地朝著他兩拱手:“兩位殿下來得突然,小人未曾準備周全,如有懈怠輕忽處請殿下寬宥。”


    李纓道了個無妨,在對待外臣時他總表現得寬厚有加,極善籠絡人心:“是我們不告而來,怪罪不到你等頭上。”


    左在詩忙與他兩讓道,神態恭敬但也無諂媚之情,蕭徽看在眼中心裏熨帖許多。人非草木,即便草木也知順風折腰,她死了這些人於李纓就同螻蟻一般可肆意踐踏。他們若另擇他主歸順於李纓蕭徽不會介意,但她到底是個俗人,並不能欺騙自己心中那點失落。


    為免興師動眾,金尚宮與綠水她們並未跟來,好在這裏服侍的近侍蕭徽並不陌生,從容地換了軟履,一圓臉侍婢與她淨手問道:“殿下是先用膳,還是沐浴?”


    雙手在擰了花汁的盆中漾了漾,她偏頭問道:“太子殿下呢?”


    “剛有奏本送來,殿下應是去處理急件了。”


    她留了個心眼,狀作無意問道:“誰送來的奏本,這樣急都不帶人喘口氣的。”


    侍婢遞上巾櫛與她擦手後又奉上乳膏細細抹開,邊塗邊答道:“離得遠了奴婢未曾瞧清,但看服色應是太子殿下身邊的護衛修十修大人。”


    “哦……”修十,蕭徽在腦海裏翻找出這麽一個人物,此人原時軍中校尉後因違反軍令本應被處死但被李纓救下,後來就死心塌地地跟著李纓了。她一直想要摸清李纓幕後的智囊們,但不知是他行事太隱秘還是她的探子出了問題,總之一直未能摸個詳實。至於這個修十,他常隨李纓左右自然不難查出底細。


    修十手下掌管著李纓的親衛,貿然出現在此必是李纓調兵遣將有所行動,她心裏咯噔一聲,蕭裕此刻應該尚在驪山附近。李纓調動人馬,如她所料未差定是搜捕他。但皇帝在病中李纓不敢大張旗鼓,所以隻能暗中進行,那麽這時候修十來是無功而返還是已經捉到蕭裕了?


    蕭徽心裏九曲百轉,她從不小看李纓的狠絕,他能有今日局麵絕非靠心慈手軟、以德服人。一旦蕭裕被抓,光是潛入行宮這一條就能被當做刺客當即斬殺,這大抵是最壞的結果。又或者蕭裕和盤托出自己的身份,他戰死時仍是大業的雲麾將軍,死後更追封侯爵,隨便編個理由死而複生頂多讓人懷疑而一時間李纓也拿他沒有辦法。


    但她隱約覺得即便失手被擒蕭裕也絕不會以真實身份示人,一是與生俱來的傲骨;二是他隱性瞞名至今的圖謀。


    蕭裕話中暗示李纓是迫害他淪落至此的元凶,更可能還是刺殺她的主謀,所以他的目的不難猜到——複仇。


    蕭徽的心沉入冰底,寒氣入骨,可她整個人卻和烤在炭火上般的焦灼,千般念頭萬般想法堵在胸口。她無法坐視李纓殺害蕭裕,但現下的處境也不能讓李纓有所閃失,坐在閣上等了約一刻她喚來左在詩道:“去看看殿下怎麽還未來,催一催他就說……說我餓了。”


    這裏都是侍奉過永清的人,而那位殿下的衣行品貌可謂是皇族典範,更是內廷及京中閨秀們羨慕模仿的對象。高貴,典雅,絕不會如眼前這位太子妃一樣苦兮兮地催飯。


    然永清身邊的人都經過很好的調/教,再訝然也是巧妙地收斂好:“殿下稍待,小人這便去請太子殿下。”


    他的身影消失在木廊轉角,未過頃刻即又返回,麵帶難色:“回稟殿下,太子殿下說有要務在身,讓您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目光膠著在隱蔽的廊角,蕭徽悻悻歎了口氣,嘟囔道:“他要忙便忙吧,空腹傷身,勞煩總管待會多送些膳食給殿下和幾位大人。國事再忙,總不能耽誤身體。”


    左在詩的身腰佝僂得更低:“殿下所言過重了,此乃小人本分。”他憨和地笑笑,“您放心,修大人他們已經走了,隻有殿下一人想是不久就會來陪您。”


    蕭徽微笑著頷首:“那便好。”


    她無聲鬆了口氣,隻有李纓一人說明蕭裕沒有落入他手中。這種慶幸的感覺其實很複雜,從她的角度其實希望蕭裕能以原來的身份回歸原位,蕭家如今式微恰需要一個頂梁柱撐起家業;而於蕭裕,複仇固然重要但可以徐徐圖之,何須在外顛簸流浪……


    一想到曾經英氣勃發的青年將軍,蕭徽的心上仿如被把刀鈍鈍地劃過,不酸也不痛卻是鮮血淋漓。


    芙蓉苑的侍從絲毫不遜色宮中內侍,在沒有任何準備的前提下左在詩迅速地抬上了一案色香俱全的酒菜,他親自與她斟滿一盞:“此時非寒冬,湯泉燥熱多少傷身,此酒清熱沁脾可舒緩一二。”


    酒色金黃,酸梅的清香撲鼻而來,蕭徽非好酒之人但一嗅亦知是不可多得的上品,她拈著酒盞好奇道:“這酒色澤清透,看著不像街市上所供,莫不是哪裏的貢品?”


    左在詩憨厚地笑了起來,親切而慈祥:“殿下慧眼,此乃永清公主親手所釀,泡酒的青梅亦是摘自她所植梅樹。今日見殿下您神似公主,心中唏噓,便鬥膽奉上此酒。殿下若不喜,小人與您換種酒來。”


    蕭徽悵然地笑了笑:“不必了,既是姑母所釀我是求之不得,這一盞就當我敬她一抹芳魂。”


    言罷挽袖毫不猶豫地仰麵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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