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月方去蒲月至,大業風俗裏蒲月是惡月,家家戶戶須懸菖蒲係五彩絲以驅惡鬼,孩童額頭上還要用黃酒寫個王字以避邪穢。樂—文紫薇宮內與民間並無殊異,各殿在門梁擱上艾葉蒿草,瓦當下掛起彩綢,白玉階上撒滿青豆。


    蕭徽的及笄禮恰好撞在這樣一個不太吉利的月份裏,幽居東都的時光靜謐而安寧,不知不覺已走過去兩年。天微亮,蕭徽即被金尚宮催促著起身,浴蘭湯飲蒲酒,綠水將長命縷鎖於她纖纖皓腕上禁不住輕輕歎道:“娘子從今日起便成人了,可惜太子殿下卻未能親臨這大禮。”


    一年半前李纓赴往沙洲剿滅匪患,自此皇帝乃整個大業好似忘記了有這麽一位太子一般,畢竟謀逆是所有帝王的逆鱗,再是善性的今上恐怕也輕易不得釋懷。從那以後,韋皇後一改昔日與皇帝相伴相隨的姿態,深居簡出虔心禮佛,非佳節祭典再不露麵。初時今上日日登門,但皇後具是避而不見,隻命人傳話於今上道是太子之過非她所願卻是她教導不利之責,身為其母無顏麵聖。一來二去始終被拒之門外皇帝也動了兩回肝火,但兩人多年夫妻情誼非同尋常,皇後自責如此他心裏到底覺著虧欠。後來見其執意如此便也不再常去了,隻是愈發厚待這位結發妻子。


    今次蕭徽及笄禮,太子雖被罰但終究未被廢,何況有上皇照拂,太子妃的及笄禮兩位帝後難得一同出行主持,顧念到她身份特殊皇後還體貼地將蕭時弼與湘夫人幽州請到東都,更以重禮請動先帝最小的胞妹壽光公主作為正賓給太子妃上頭。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身為蕭徽郎子的李纓仍遠在千裏之外的沙洲,無法出現在她的及笄禮。這兩年裏,蕭氏不止一次刺探過聖意,奈何那次的中毒事件於今上芥蒂頗深,迄今未有召回太子的打算。


    李纓所說的一年之約未能兌現,蕭徽起初是有些訝異皇帝的絕情等後來婉昭容得寵一切便似乎能解釋得通了。這個婉昭容便是慕容,此番今上顧念她有孕在身並未攜她一同來到東都。


    蕭徽執筆在額上閑閑地描著花樣,不來也好,太子久不歸位已使得朝中人心浮動,此次慕容若是來了萬一借著龍胎於她發難,那可真是雪上加霜:“及笄禮而已,古往今來也沒說要自己郎子在場的,我既嫁人不過走個形式讓宮裏熱鬧熱鬧罷了。”對著鏡子端詳了片刻,她擱下筆道,“我琢磨著上皇的意思,也是想借機撮合撮合兩位聖人,到底是正頭夫妻哪有一年碰不上幾次麵的道理。”


    “話是這麽說,”驚嵐仍是為她不平,“可太子殿下是娘子的郎君,娘子也有兩年未曾與之謀麵了。”


    真神到底是要歸位的,蕭徽心裏頭其實已有些沉不住氣了,畢竟說到底她是太子妃,沒有太子,她便什麽也不是了。她無奈地伸開臂膀容她們替自己抻理禮服,兩年的歲月已將她的身腰拉得窈窕纖細,本就不俗的容貌褪去少時的圓潤憨態愈發得精致婉媚,眼角眉梢既兼著少女的青澀又隱約蘊含著居於人上者的衿貴傲然。


    微微出神間,綠水已截斷了驚嵐的抱怨:“若是往日倒也罷了,”她看看簾外,壓低聲道,“明宮裏的那位婉昭容如今已有身孕,離封妃隻有一步之遙。娘子可曾想過,婉昭容若誕下皇子,以她得寵的架勢,萬一蠱惑今上廢了太子如何是好?”


    這一點蕭徽早已想過,慕容無疑是個厲害角色,借著太子被罰帝後離心的間隙趁虛而入,不僅攥住了聖寵更有了身孕,這是內廷多少娘子多年來可望而不可求之事。再加上她伴架上皇,在朝堂亦是經營已久,李纓的太子之位倒真是難保。


    “要真是如此,我也無可奈何,”她若是有辦法,這兩年也不會被軟禁在紫微宮裏毫無建樹。這也罷了,可氣的是李纓那廂在去往沙洲初時還有音信傳來,詳詳細細地敘述近日裏的遭遇,而後來字數越來越少,蕭徽也越難窺見他的心境處境,以至於僅從蕭幽偶爾寄來的書信裏猜測李纓如今的境況。想想,河西那邊多出濃眉深目的美人,李纓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名義上是去剿匪而非流放,過得理應比當初幽靜房陵時瀟灑恣意。時日一長久,於她的那些念頭自然就疏淡了。


    殿外雅樂升起,蕭徽及時刹住這些胡思亂想,擺手道:“多想無益,太子是皇後的嫡親子,即便他不作為皇後也不會看著他被廢的。”


    “殿下說得正是,”金尚宮撩簾而入來請蕭徽,睨了綠水與驚嵐一眼,不無嚴厲道,“朝中事非後宮所能議,太子之尊豈是你們能掛在嘴邊的。”


    東宮中的人都極是敬服她,綠水和驚嵐麵麵相覷不敢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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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蕭徽所說,她的及笄禮不過是給宮裏一個熱鬧起的名頭而已,上皇年事高了也愈發愛動不愛靜了,重午節與蕭徽及笄禮撞在一處,偌大個紫微宮泱泱得舉目過去皆是人影攢動。走哪皆是歡聲笑語,鼓樂升平,皇帝對太子嚴厲對上皇卻甚是孝順,此番從長安來還帶了一班會雜耍技藝的昆侖奴,各個神通廣大,頗討她老人家歡喜,乍一看去倒也是母慈子孝的和睦場景。


    因與尋常女兒家的及笄禮大不同,禮部考慮到上皇的年紀,征求過蕭徽意見後將典儀簡化了不少,三加之後換下釵鈿禮服答謝了賓客主客即歡宴一殿。蕭徽換下禮服時皇後身邊的內侍元祥子傳來皇後懿旨,道是太子妃自入宮後從未歸寧,特恩準湘夫人入內廷相見。


    母女二人久別重逢,雖然蕭徽非湘夫人親生女,但見了對自己疼愛有加的她仍是免不了唏噓傷感。湘夫人更是拭淚不止,顫抖著手緊緊抓著她迭聲喚:“我的兒。”她哽咽著端詳蕭徽的麵容,捶了捶心口,“真是苦了你了,旁人看你風光但為娘知道你在宮裏過得有多心酸難熬,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我在家沒有一日不惦記著你,日日埋怨你父親當初若是給你擇個普通士族嫁了,不說光耀門楣但以我們蕭家的聲望你至少在婆家是受不了委屈的!”


    說到辛酸處湘夫人禁不住泣不成聲,奉茶的綠水抽噎著勸道:“夫人別擔心,娘子在這紫微宮裏有上皇照應,若說委屈也沒人敢給她受的。”


    蕭徽鼻頭酸楚:“是啊阿娘,再不濟我也是太子妃,我要是過得煎熬,天下間的女子怕是不能成活了。”


    “別提著太子妃了!”湘夫人重重一歎氣,“嫁入皇室也罷,偏生嫁給這太子!到如今,這上不上,下不下,朝不保夕的,倘若……”她使勁搖搖頭,看了一眼綠水,吩咐道,“我與大爺從幽州來給娘子帶了些她素日愛吃的,你去取來收拾好。”


    綠水應聲而退,湘夫人眼看四下無人,挨近了蕭徽低聲道:“我有一些要緊話問你,你可得如實回話,莫要與我打馬虎眼。你與太子……可圓房了?”


    蕭徽一驚,耳根克製不住地染上層層紅暈,一直蔓延到雙腮,湘夫人一看她這姿態隻當是成了,撫著額道了聲不好,半晌咬牙道:“無妨,我大業不比前朝,夫妻離合乃是常事。我本思量著大婚時你年紀尚小,可沒想到……也罷,至少尚無子嗣。”她憐憫地看著蕭徽,“不要怪為娘與阿耶心腸狠,你是我們的幺女,我們始終要為你考慮前途。將來若真有那麽一日,你要記住,能與太子斷得有多幹淨便有幹淨,切不可心軟。”


    看來李纓如今的局麵著實不容樂觀,婉昭容的孩子還未出生,蕭家已開始鋪就退路。蕭徽咬唇不語,湘夫人心裏頭歎息她的孩子她最清楚,天生的軟心腸,此刻她最擔心的就是自己這個女兒對太子情根深種。躑躅了片刻,湘夫人窺了窺她神色,問道:“還有一事,我聽說近些時候你與國師時常走動,可是確有其事?”不待她回答,她自顧自道,“國師我曾有幸見過一麵,確實是天人之姿,卓爾不凡。”


    她說得委婉,意思蕭徽盡數領悟,故作忸怩地絞了絞手:“阿娘不用多說,女兒知道分寸。”


    湘夫人淡淡一笑,與她將披帛拉上,意味深長地拍拍她的手:“阿娘不是怪罪你,阿娘明白你的難處。太子雖是你的郎子,但如今遠在沙洲留你一人孤苦伶仃在宮中。國師他深得上皇信任,我聽說更有通天及地之能,你能得他照拂與點撥,阿娘也能放心一二了。”


    蕭徽聽罷在心裏喃喃道,李纓啊李纓,你若再不回來不僅太子之位不是你的了,連太子妃都要被逼著改嫁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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