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平安等在府門口,瞧見周子澹領著書寧一起出來,頓時愣住,先是不可思議地朝周子澹看了一陣,見他麵無表情,平安又朝書寧使勁兒打量。書寧笑眯眯地看他,難得柔聲細語地問:“怎麽了,不認得我了?”


    平安慌忙朝她見禮,轉身又招呼下人去牽了匹馬,四人從寧府後門的小巷子裏轉出來。


    根據平安打探的消息,白天的那批刺客現在就躲在城西的一處宅院裏,周子澹手下的人早將那地方團團圍住,隻等他到了便要進攻。


    三人策馬疾行,走了約莫兩刻鍾的工夫便到了地兒。這邊地方住的人不多,到了晚上愈發地安靜,大街上連個人影也瞧不見。書寧警覺,還未下馬就暗地裏查看四周的布局,很快發現宅院四周設下的暗防,牆頭、屋頂、甚至牆外的歪脖子槐樹上,粗粗一算,怕不是就有二三十號人。


    書寧心中稍定,悄聲問周子澹:“刺客有多少人?”


    “七八個。”周子澹回道:“原本是十來個人,白天出動的時候折了不少,餘下的都在院子裏。”


    他們倆說話時有人走了過來,慢慢近了,依稀能看清此人的容貌長相,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虎目方臉,一臉正氣,隻是左邊臉頰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從臉頰一直蔓延到左邊鬢角,猛地一眼瞧過去,甚是下人,連帶著讓他也有些凶神惡煞的味道。


    中年漢子不悅地瞅了書寧一眼,剛想開口責問為何要帶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不想書寧也毫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臉上不見絲毫懼怕之色,中年漢子到了嘴邊的話也咽了下去,但還是略帶不解,甕聲甕氣地朝周子澹問道:“公子爺,這位姑娘是——”


    周子澹卻不答,凝眉問道:“方統領可有了計劃?”


    那方統領聞言立刻精神一振,肅色回道:“依屬下看,最好是火攻。咱們把火一放,不愁他們不出來,到時候我們守在外頭出來一個砍一個……”他興致勃勃地叉著腰想象這一會兒的盛況,眼睛裏熠熠生輝。


    周子澹一臉黑沉不說話,書寧扶額低聲嘀咕了一句“蠢貨”,方統領沒聽見,周子澹卻是聽得仔細,遂一臉苦笑,揮手打斷了方統領的話,耐著性子解釋道:“這裏是京城,禁衛軍每晚都四處巡視。雖是晚上,可你把火一放,豈不是明擺著告訴他們咱們在這裏。再說了,城裏的房子全都一棟連著一棟,秋高氣爽,天幹物燥,這一把火下去,怕不是連整條巷子都要燒盡了。要燒多少東西且不說,若是傷到了無辜之人,你我豈不是做下了無謂的殺孽。”


    方統領頓時無言以對,撓了撓後腦勺,表情顯得有些愧疚,小聲問:“那依公子爺的意思——”


    “這院子可有後門?”周子澹問。


    方統領連忙回道:“是,通著北麵的一條小巷子,十分狹窄,僅容兩人並行。”


    “那就把他們逼到後邊去。”周子澹凝眉正色道:“方統領領著人上牆頭,平安守在大門口,一會兒先把放風的人解決了,等裏頭察覺不對勁衝出來,三麵放箭把他們逼到後門去,我帶著人就守在巷子口。”正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後麵巷子狹窄伸展不開,就算刺客們本事再大,也隻有束手挨打的份兒。


    “不如讓屬下帶人去後門?”平安關切地建議道。周子澹身份尊貴,可容不得出任何紕漏,雖說他們人多且又早有安排,可誰也不敢保證能萬無一失。但凡他有絲毫危險,平安也不敢由著他。


    周子澹卻毫不猶豫地揮手打斷他的話,沉聲道:“我帶著這麽多人,能出什麽事?一會兒大家動作利索些,莫要鬧出太大的動靜來,若是引來了禁衛軍,我們就麻煩了。”說罷,又低頭朝書寧點點頭,柔聲道:“可千萬記住了,一會兒跟著我寸步不能離。”


    書寧隻笑不回話。


    方統領睜著一雙眼睛不住地在書寧和周子澹臉上掃來掃去,目光閃爍。他不是沒見過美人,可再漂亮的姑娘站在周子澹身邊都黯然失色,倒是麵前的這個小姑娘有些不一樣。說起相貌,自然比不得周子澹那樣奪魂攝魄,可她那張笑臉實在奪目,眉眼都彎彎的,眼睛又黑又亮,眸子裏有鎮定又沉著的光芒,臉上仿佛有一種一切盡在把握中的自信。這種自信如此光彩奪目,讓人不由自主地忽視了她那張並不算絕色的臉,使得她和周子澹站在一起的時候也毫不遜色。


    周子澹領著書寧並十幾個護衛繞著路去了後門巷子口候著,諸人早早地拉弓上弦,十幾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後門處,隻等刺客出來便要動手。四周安靜得仿佛隻聽見自己胸腔的心跳,噗通,噗通,氣氛忽然間凝重又沉默。


    “不著急,”周子澹的聲音猶如泉水一般清冽幹淨,讓人不由自主地沉下心來,“等他們走得近了再射。”說罷,又想了想,叮囑道:“記得留活口。”


    說話時,他又悄悄地朝書寧看了看,見她怡然自得地低著頭擦拭手裏的弓,仿佛絲毫察覺不到氣氛的凝重。周子澹的心也跟著緩緩地沉下來,落到了實處,不急又不燥。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四周依舊靜謐得聽不見任何動靜,書寧忽然輕手輕腳地蹲□子,手中用力,拉滿了弓弦。


    “來了——”周子澹忽然道,眾人頓時一凜,齊齊地吸了一口氣,十幾雙眼睛全都一眨不眨地盯在不遠處的後門口。果然,那邊院子裏依稀有了些動靜,先是各種窸窣的聲響,爾後那些聲音越來越大,隱隱透著些許急切和不耐。


    “吱呀——”一聲響,後門被人打開,從門口鑽出來一個黑影,朝四周匆忙地看了兩眼,爾後急切地衝了出來。一個……兩個……一共是六個人,想來剛剛在院子裏折了兩個。


    刺客們腳步甚快,一眨眼的工夫已經近了不少,周子澹臉色如常地朝眾人一揮手,隻聽得“嗖嗖——”幾聲響,利箭便破風而出,呼嘯著朝那些刺客疾馳而去。


    “啊——”地幾聲慘叫,爾後又是悶悶的撲倒聲,再凝神看去,巷子裏已隻剩下幾具毫無生氣的屍體。周子澹皺起眉頭小聲責備道:“不是說了要留活口嗎?”


    書寧笑,“我們這麽多人,各顧各的射,哪裏還顧得上他們的死活。”說罷,便收了弓箭欲上前去查看。周子澹慌忙伸手攔住,疾聲道:“早跟你說讓你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身後,轉頭就忘了。”


    他一邊說話,一邊朝身邊的護衛們做了個手勢,護衛會意,飛快地搶在了前頭,衝進巷子查看地上諸人的情況。很快的,那護衛便壓低了嗓門低低地招呼道:“公子爺,這人還有氣。”


    周子澹卻不急著動身,先轉過頭朝書寧叮囑道:“你站在這裏別動,我馬上回來。”


    書寧倒也不和他爭辯,老老實實地守在原地看著。周子澹見她難得乖巧,心裏頓時一軟,眼神也不由自主地變得溫柔起來。後頭的護衛瞧見了,愈發地覺得書寧與周子澹之間關係曖昧,你看我,我看你,俱忍不住悄悄翹起了嘴角。


    周子澹迅速過去盤問了幾句,那刺客便傷重而亡。後門那邊,方統領和平安也領著人過來了,恭恭敬敬地朝周子澹行過禮,又問:“公子爺,現在該如何辦?”


    “把他們都拖回去。”周子澹指了指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麵無表情地道:“趕明兒派個人去衙門報官。”至於京畿衙門要如何善後,就和他無關了。左右衙門裏的人也不敢把這事兒牽扯到他身上。


    今兒的事情完成的太過順利,讓書寧生出一種好戲還未開鑼就匆匆下場的感覺,很是不盡興,故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語,周子澹隻當她嚇到了,不住地回頭看她,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嚇到了,早和你說了你還不聽,這可不是平日裏對著靶子練箭,虧得是晚上,要真大白天,你瞧見那一地的血,還不得嚇得魂飛魄散……”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陣,才發現不大對勁,書寧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精神恍惚,不如說是無動於衷,她斜著眼睛瞅他,眸光盈盈,“還以為多有意思呢。”她的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搖頭道:“刺客才幾個人,我們卻有二三十個,結結實實地把人家包了餃子,一點意外也沒有。”


    敢情她是還覺得不夠刺激!周子澹揉了揉太陽穴,腦仁一陣陣地痛——這個寧歡,果然是跟別的姑娘不一樣的。


    “你什麽時候走?”冷不防的,書寧忽然問。


    周子澹的動作一滯,有那麽一會兒他不知該如何回答,過了很久很久——起碼是他覺得很久,他才緩緩的,一個一個地地回道:“快……快了。”說話時,他又忍不住側過臉頭去偷偷打量書寧的側臉。


    她臉上的線條十分圓潤,帶著稚嫩少女特有的纖細和柔弱,鼻梁高挺,嘴巴卻肉呼呼的,有美好的弧度和潤澤的質感,讓他無數次都忍不住想要上前去親一親。可是,他卻不能……


    書寧聞言輕輕歎了口氣,眉目間有些落落寡歡的味道,“你走了,這京裏頭便再也難得找到個說話的人了。”她說罷,忽然把手伸過來在周子澹肩膀上狠狠一拍,聲音也愈發地高亢,“日後可要記得回來看我。”也不等周子澹回話,她猛地一抖韁繩策馬衝在了前頭,飛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周子澹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看不見,心中忽如刀割。


    下一次再見麵的時候,他們是不是都還留在原地,是不是還能像以前一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傻兮兮的咧嘴一笑。


    雖說書寧知道他很快就要走,卻不曾想第二日早晨起來就聽到了他離京的消息。


    “……說是去了益州老宅,聽說老宅那邊兒出了事,走得急……”小梨一邊給書寧梳頭,一邊絮絮叨叨地道:“連老太太和大太太那裏都沒來得及打招呼呢,隻跟大老爺道了別,天剛蒙蒙亮就出發了。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奴婢聽說路上可不好走……”


    怎麽忽然就走了,連一聲道別都沒有。


    昨兒她跟他提起的時候,總是希望他臨走時能過來招呼一聲,說說話,甚至定好了下次再見。可是,他卻一句話沒有說就走了,隻言片語也不曾留下,就好像,這幾個月的情誼隻是個笑話。


    到底還一起打過架,一起殺過人,一起藏過屍,一起做了那麽多壞事,真是灑脫啊!


    書寧心裏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的味道,酸酸澀澀,還有一口氣堵在胸口出不來,難受得很。


    小梨梳好了頭,這才發現她臉色不好,有些擔心地問:“小姐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奴婢去讓人請太醫吧。”


    書寧不願意說話,隻搖頭。小梨見狀,愈發地擔心。


    去給寧老太太請安的時候,書寧依舊懨懨的,說話時有氣無力,平日裏亮晶晶的眼睛也晦暗了許多。老太太朝她揮手,小聲道:“歡丫頭過來。”


    書寧擠出笑容來湊到老太太身邊,低低地喚了聲“祖母”,說罷眼睛就有些泛紅了,委委屈屈地氣道:“我再也不理寧照琛了。”


    寧老太太笑出聲來,撫了撫她的頭發,柔聲道:“是氣他一聲招呼不打就走了?”


    書寧不說話。


    寧老太太笑著勸道:“琛哥兒不是小孩子了,他有他的責任,總不能一直窩窩囊囊地關在咱們家裏頭。不管是誰,也攔不住。”


    書寧氣道:“我早知道他要走,可無論怎麽說,也不能這樣一聲招呼也不打。他這一走,誰曉得何年何月才能回來,竟連……竟連祖母這裏也不過來磕頭,實在太過分!”


    “平心而論,”寧老太太一臉慈祥地問:“琛哥兒是這樣到底人嗎?”她頓了頓,見書寧臉上顯出思索凝重的神色,方才繼續道:“琛哥兒是性情中人,他不來跟祖母和歡丫頭道別,並非不願,而是不敢。”


    他隻是害怕麵對罷了……


    城外三裏亭,周子澹緊緊握住韁繩,雙手幾乎要勒出血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身後的高大城牆。從此以後,他將劈荊斬刺獨自一人去麵對腥風血雨的將來,從此以後,他也許再也見不到自己心愛的女孩,從此以後,他所有的感情都隻能深埋……


    “公子爺,要走了!”


    周子澹看了一眼他曾經生活過許多年的京城,最後終於決絕地轉過了身……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啊,昨天生病,去打點滴了,晚上精神一直不好,所以沒碼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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