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雖然寧歡這個身體她已經很熟悉了,可是這一次卻仿佛有所不同。書寧覺得很不自在,上一刻她還在京城上演複仇大戲,一眨眼便到了西疆寧州小城,繼續做她無憂無慮的寧家二小姐。


    她的腦子還停留在京城裏,停留在與周子翎道別時心酸又無奈的哀傷中。可是一眨眼,所有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見,不論是前世有緣無分的戀人,還是至親同胞的兄弟,抑或是同甘共苦的同袍。無論是人,還是感情,都仿佛已經與她無關。


    可是,怎麽能無關呢?她終究是個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就算換了個軀殼,卻終究無法把所有的感情都斬斷。現在的她,卻隻能托著腮無奈地回憶那些舊事,這讓她難得地多了些憂鬱又悲傷的情緒。


    書寧想,她得給自己找點事情來做,不能總是緬懷那些已經過去的事,更不是整天對著個漂亮道士發呆。


    “怎麽了,胃口不好?”一心大師的吃相看起來優雅,其實速度飛快,三兩下的工夫便把桌上的飯菜一掃而光,罷了又自顧自地沏了杯茶,舒舒服服地翹起二郎腿,一邊小口小口地品著茶,一邊搖頭晃腦地問。


    書寧托著腮看了他一眼,眉目間難得地顯出凝重之色,沉聲道:“我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什麽不對勁?”一心大師斜著眼睛問。


    書寧猛地站起身,狠狠一拍桌子,發出“砰——”地巨響,唬得一心大師手一抖,杯裏滾燙的茶水濺在自己手背上,頓時燙得“嗷嗷”直叫。書寧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見他手背上連紅也沒紅,到了嘴邊關切的話又咽了下去,正色問:“翔安和子澹有沒有查過我墜馬的事兒?”


    一心大師眉頭一挑,眸中有深意一閃而過,輕輕搖頭道:“你摔得人事不省,他們倆都快急瘋了,哪裏還有心思去查別的事兒?”說話時,他已領會了書寧的意思,臉上露出狐疑又好奇的神色,小聲問:“敢情這事兒是有人暗中搗鬼?”


    “旁的還說不好,但那匹馬確實不對勁。”書寧自幼學騎射,對自己的騎術很有信心,就算換了個身體,但策馬的感覺卻還在。當時馬兒剛開始瘋跑時她就已察覺到不對勁,想要跳馬時已經來不及,本想著馬兒在巷子裏奔跑時多有阻礙,趁著它腳步稍緩再借機下馬,不想那巷子裏竟有人放炮竹,嚇得本已失控的馬兒愈發癲狂。


    一心大師卻搖頭道:“你又不是什麽大人物,好好的怎麽會衝著你玩這些陰謀詭計?難不成你來寧州城幾日竟還得罪了什麽人不成?抑或是,這事兒本事衝著世子爺來的?”


    書寧來寧州城不過數月,且大多數日子都閉門不出,甚少與外人往來,如何會與人結下這麽大的梁子?至於周子澹,事發時接連那幾日他都忙得腳不沾地,哪裏有出門閑逛的閑情逸致?書寧琢磨了半晌,心裏頭多少有了些成算。


    要麽是鄭國師陰魂不散,派了刺客一路追殺到寧州來,要麽——整個寧州城,最厭惡她的人,除了柳如眉母女,還能有誰?可是,柳二老爺不在城裏,這倆母女竟也能鬧出這樣的動靜來?書寧不得不收起先前對她們的輕視,變得鄭重其事起來。


    算一算日子,崔翔安應該還在京裏準備她的喪事,而周子澹,即便是立刻從京城出發,隻怕也要好幾天才能趕到。書寧素來不愛依靠旁人,遂立刻下了決心,定要在周子澹趕到之前把這事兒給查個水落石出。


    一心大師也興致勃勃地跟著她湊熱鬧,美其名曰要保護她。


    二人說查就查,才將將商議好,便立刻放下杯子出了門,飛快地朝馬廄方向奔去。


    書寧他們並沒有住在將軍府,而是在城裏賃了個大院子住下,彼時因崔翔安的侍衛人數眾多,馬匹也多,遂特意從城裏請了四個馬夫輪流看管。


    書寧和一心大師到的時候,正趕上馬夫在用午飯,瞅見書寧他們進院子,馬夫中有個四十出頭長著一雙濃眉眉毛的中年黃臉漢子立刻放下碗筷迎上前來,畢恭畢敬地招呼道:“小姐若想用馬,讓下人過來招呼一聲就是,不必親自過來。您看我們這地方又髒又臭的,您二位貴人都沒地方落腳。”


    書寧懶得與他廢話,目光朝院子裏掃了一圈,除了這中年馬夫外,桌邊就隻有兩個年青人,遂立刻蹙起眉頭,問:“怎麽隻有你們三個?還有一個人呢?”


    那中年馬夫立刻回道:“原本是有四個人的,還有一個是磨盤街劉寡婦的兒子小魏,因家裏出了點事兒就請了假,好些日子沒來了。”


    “是麽?”書寧心中狐疑,什麽時候不請假,偏偏這個時候請假,實在可疑,遂又追問道:“什麽時候走的?”


    中年馬夫皺起眉頭很艱難地想了半天,才不確定地回道:“日子有些久了,嗯,對了——”他猛地一拍額頭,臉上露出豁然開朗的神色,“二月初九,正巧那天我家隔壁的老孫頭家添了個大孫子。”


    二月初九,不正是她出事後第二日?書寧愈發地懷疑,但並沒有就此下定論,犀利的目光朝馬廄方向看去,腳上也不停,一邊朝馬廄方向走,一邊問:“當日我墜馬時所騎的那匹棗紅色馬兒是誰看管的,現在在哪裏?”


    她在馬廄裏掃了一圈,沒瞅見那匹小母馬,眸光頓時一閃。


    中年馬夫的臉上頓時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低著腦袋,小心翼翼地回道:“回小姐的話,那匹馬本是小魏伺候的……後來他一走,便是小的在看管,那匹馬……已經死了。”


    “什麽?”書寧神色一凝,目光頓時寒厲,嚇得那中年馬夫抖了兩抖,哆嗦了一陣,才結結巴巴地回道:“是……是昨兒晚上……死的,病……病了有些日子了……請了獸醫來看過,隻說是吃壞了東西,開了藥,卻一直不見好,昨兒晚上就……”


    “屍體呢?”


    “啊?”中年馬夫先是一愣,旋即立刻明白了書寧的意思,嚇得快要跳起來,急得麵紅耳赤地搖頭道:“小姐您可不能去看,那馬是害病死的,臭得厲害,今兒早上我們幾個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屍體給運了出去……”


    書寧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大聲喝道:“別廢話,帶路!”她早些年一直在軍中領兵,見得多了,對馬匹患病也有所了解,雖說有獸醫斷定那馬兒是患病而亡,但書寧總覺得蹊蹺,這世上沒有那麽多巧合,既然沒有,便隻有陰謀。


    一心大師見中年馬夫還欲阻攔,笑眯眯地朝他道:“你這麽推三阻四的不讓我們去看,難不成那馬是你毒死的?”


    那中年馬夫立刻嚇得滿臉煞白,除了兩隻手胡亂擺動,卻是連話也不會說了。好不容易終於緩過勁兒來,哪裏還敢再攔,低著腦袋一言不發地引著書寧二人往城外走。


    初春的天氣依舊寒冷,那匹馬死的時間還不長,按道理說不該太難看。可等到那中年馬夫小心翼翼地挖開薄薄的土坑,露出裏頭慘不忍睹的馬屍,一心大師立刻捂著口鼻別過臉去,口中默念了幾句經文,卻不知是不是在給那匹可憐的馬兒超度。


    書寧卻依舊鎮定,仿佛麵前那具可怖的馬屍不過是尋常兒戲,她甚至蹲□子探過頭去東聞聞、西聞聞,又伸手翻開馬兒緊閉的眼睛和嘴巴仔細看了一陣,爾後又陷入了沉思。一心大師頗有些潔癖,先前陪著她一道兒過來隻因不信那馬夫所言,而今親眼瞧見了,隻恨不得跑得越遠越好。遠遠地侯了書寧一陣,見她居然蹲坐在馬屍邊一動不動了,忍不住高聲招呼道:“寧丫頭,你傻乎乎地蹲在那裏做什麽?看完了還不走?”


    書寧“哦”了一聲,麵上表情愈發地複雜。


    “看出點什麽來了?”待書寧走近了,一心大師才籠著袖子踱到她身邊,好奇地問。


    書寧卻不答,隻搖頭道:“等回去再跟您說。”


    二人起身上了馬,書寧又讓中年馬夫領她們去磨盤街,“去找那個叫小魏的,我有話問他。”


    中年馬夫再不敢猶豫,立刻牽馬走在前頭,一邊小心翼翼地引著路,一邊恭敬地介紹著路上的景致。他是寧州本地人,對城裏最熟悉不過,隨便一條小街巷都能道出些不尋常的故事來,倒也有些誌趣。隻是書寧這會兒的心思都不在這上頭,一路行來,隻有一心大師笑眯眯地跟那馬夫嘮嗑。


    進城後走了不多久,便到了馬夫所說的磨盤街。說是街,倒不如說是條巷子更確切,小路不過三尺寬,頂多夠兩個人並排而行,若是騎著馬進去,便沒法轉彎掉頭了。書寧和一心大師隻得把馬匹拴在巷子外的柳樹上,馬夫又給巷子口擺攤賣米粉的老頭子塞了幾文錢,讓他幫忙照看著,爾後才急急忙忙地跑到前頭來引路。


    “……小魏他爹死得早,隻留下他這一根獨苗,劉寡婦一個人辛辛苦苦地把他拉扯大,心疼得緊,本還想送他去讀書,可小魏實在不是讀書的料,去了學堂裏總被人欺負,每天遍體鱗傷的回來。劉寡婦沒辦法,隻能把他養在家裏頭。我看那孩子越來越沉默寡言,生怕他給養廢了,所以才介紹他去府裏看馬。工錢雖然不多,但活兒也不累,總比整天窩在家裏頭強……”這中年馬夫一進巷子便一反先前膽小老實的模樣,開始囉囉嗦嗦地說個不停,書寧總覺得,他跟那小魏和劉寡婦之前似乎有些關係不尋常。


    磨盤街是個貧民窟,小小的巷子裏住了二三十戶人家,進進出出,好不熱鬧。因書寧一身光鮮頗引人注目,便有不少人悄悄地躲在門口指指點點,顯然其中有不少人識得那馬夫,瞅見是他,臉上愈發地露出曖昧表情。


    馬夫很是尷尬,一路舉起袖子掩住臉再不敢出聲,好不容易到了劉寡婦家門口,那馬夫卻是說什麽也不肯進去了,咬著牙道:“小姐您也看到了,這街上的鄰裏們都是群長舌老娘們兒,我不過是來過兩回,她們便傳出些不像樣的話兒來。我也就罷了,日後不來就是,可這劉寡婦和小魏哥兒卻還要做人——”


    書寧朝巷子裏瞥了一眼,瞅見那一雙雙躲在門後的眼睛,心中暗暗搖頭,遂揮手應道:“也罷,你就在外頭候著吧。”說罷,便上前去敲開了劉寡婦家的大門。


    敲了好一陣,總算聽到屋裏有輕輕的腳步聲,過了好一會兒,大門才“吱呀——”一聲打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還算齊整的中年婦人的臉。


    “二位貴人找誰?”劉寡婦平日裏甚少出門,日常所見的都是巷子裏的鄰居,何曾見過似書寧這般光鮮尊貴的人物,頓時有些發怵,隻當是家裏頭的兒子又惹了事,說話時聲音都有些發抖。


    書寧見狀,愈發地和顏悅色,柔聲問:“小魏可在家?”


    劉寡婦愈發地不安,悄悄抬頭朝書寧和一心大師打量了一番,見他們倆一個是稚齡少女,另一個則是出家道士,且都生得一副好模樣,心裏頭的懷疑和畏懼這才稍稍消減,並不回話,而是小聲問道:“二位貴人找犬子所為何事?”


    書寧一聽她這話裏的意思便曉得小魏就在家裏頭,遂一邊推門一邊笑著道:“是有些事,不過要當麵問他才好。”說話時,已經不由分說地進了屋。一心大師摸了摸鼻子,也緊緊地跟了進來。


    劉寡婦一來攔不住,二來也不敢攔他們,隻得慌忙奔進去低聲喚道:“魏哥兒,魏哥兒,你是不是又闖了禍了,人家都找上門來了?”


    “我哪有?”屋裏傳出少年人稚嫩的嗓音,“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我都沒怎麽出門。”說話時,裏屋的門簾一掀,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瘦高細長的少年人。


    “啊——”小魏瞅見書寧頓時發出一聲驚叫,爾後慌忙行禮道:“是……是東家屋裏的小姐,您怎麽來了?”


    書寧眯著眼睛看他,少年人的臉上寫滿了驚訝和意外,卻沒有絲毫的心虛,眼神幹淨且透徹,完全沒有她所預料的狡猾和貪婪。也許這孩子特別能裝?


    “你不知道我為什麽會來?”書寧的眸中射出森冷的光,直直地逼在小魏臉上。小魏嚇得險些跌倒在地,臉上卻依舊一片茫然,“我……我……不曉得,我……沒幹什麽壞事兒啊?”


    “那匹馬呢?”


    小魏使勁兒地撓腦袋,聲音微微發顫,“哪……哪匹馬?”


    書寧微覺不對勁,但還是耐著性子繼續問下去,“那匹棗紅色的馬,上個月初八,我騎著它墜馬的。“


    小魏一雙眼睛頓時瞪得溜圓,傻乎乎地看著書寧,又驚又怕地回道:“我……我也不曉得啊。您……墜馬……初八……我月初就辭了工,走的時候小棗都還好好的……”


    “不好!”書寧猛地一拍腦袋,一躍而起直朝門外追去,一心大師立刻會意,趕緊追在後頭。巷子裏早已不見了那中年馬夫的人影,書寧與一心大師一前一後地奔出巷子,不止不見那馬夫,就連原先拴在巷子口的幾匹馬也不見了蹤影。


    竟然被這麽個貌不驚人的馬夫給騙了!書寧和一心大師你看我,我看你,尷尬得連哭都哭不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哈,在考完駕照之前,俺的時間都特別地緊張。大過節的又去練了一天車,回來累得都不想說話了,這會兒都還沒吃晚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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