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看安似雪,平視著前方,瞳眸晦暗不明。


    “何必如此急著逃離朕的身邊,好像朕是洪水猛獸似的。”


    他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同安似雪說話,“朕知道那座皇宮的冰冷,也知道你麵對朕時,始終強顏歡笑。朕隻是可惜,好不容易有個說話解悶兒的人,一轉眼卻又棄朕而去。”


    “你們都是這樣,沒有誰,真心想要留在朕的身邊。”


    他眼前浮現出另一張稚嫩的臉蛋,自嘲一笑,伸出手,很鄭重地握住安似雪冰涼的柔荑。


    他握的力道很輕,沒有摻雜情·愛,也無關風月。


    隻像是,在告別一位友人。


    “何必用這種極端的法子離開,弄得朕好像不解風情似的。”


    他說著,偏頭望向她,輕輕一笑:“白清覺,也挺好。至少,比朕好。”


    安似雪回答他的,隻是沒有呼吸的沉默。


    最終,他緩緩站起身,離開了廂房。


    ……


    安似雪並未葬入皇陵,而是被葬進承恩寺後麵的桃花林裏。


    此時桃花都還未開,隻結了苞,地麵的草也還未長起來,看著頗有些荒涼。


    楚雲間等人都回宮了,沈妙言不肯走,跪坐在墳塚前,無言地望著那塊小小的幹淨的墓碑。


    桃花苞落滿墳塚,她伸出手撿起一朵,琥珀色的瞳眸中滿是懵懂。


    天空有烏雲匯聚,沒過一會兒,便淅淅瀝瀝落了小雨。


    一把素色的紙傘傾過沈妙言的頭頂,她抬頭看去,映入眼簾的是白清覺溫厚的麵龐。


    他在她身邊蹲下,隨手將地上的花苞拾進一隻布袋:“皇後被罰禁足三月,親自抄佛經十卷,為阿雪祈福。她身邊的丫鬟,除了采秋和忍冬,都被杖斃。”


    沈妙言聽著,小臉上滿是冷淡:“安姐姐的命,就這樣不值錢嗎?”


    說著,忽然很冷酷地盯向白清覺:“為什麽安姐姐離開人世,你一點都不傷心?”


    白清覺眼中的確毫無悲傷,他望向墳塚,麵龐上的笑容和平日一樣溫和:“誰說,她離開了?”


    他的身上,有極淡的桃花香。


    站在沈妙言身後的素問,一隻手輕輕擱到她的肩頭,她怔了怔,不解地望向素問,但見她唇角浮起一抹淺淺的笑。


    漫山遍野都是淅淅瀝瀝的春雨,半山腰上水霧彌漫,深黛和淺綠暈染開來,像是一副被打濕的山水畫。


    素問一手撐傘,一手牽著沈妙言離開。


    走出數十步,沈妙言忍不住回頭,白清覺單膝跪在墳塚前,素白的紙傘大半都傾向那塊幹淨的墓碑。


    粉色的桃花苞星星點點,為這副早春山景圖添了一些豔色。


    琥珀色的瞳眸中,最後倒映出的畫麵,是白清覺溫柔微笑的側臉。


    ……


    承恩寺恢複了香客雲集的熱鬧,沈妙言卻不大願意回府,隻想安安靜靜待在這裏。


    她在這裏住了好多天,這日傍晚,她坐在屋簷下的地磚上,晃悠著雙腿,觸目所及都是安靜祥和的綠色,叫人的心也逐漸柔軟下來。


    她覺得若是大仇得報以後,在山野間隱居著,也不錯。


    隻是,國師那樣的人,大約是不會願意跟她一塊兒住在深山野林裏的。


    她想著,屋簷下的青銅鈴鐺被風吹響,素問端著一盤洗好的草莓出來,在她身邊坐下:“小姐,咱們什麽時候回去?”


    “急什麽。”她說著,拈了顆草莓吃。


    這個時節的草莓還不算大,不過酸甜可口,還是很好吃的。


    若她一直不回去,國師會親自來接她嗎?


    她想著,兩靨的梨渦不覺深了些。


    過了會兒,夜寒匆匆跑過來,氣喘籲籲的:“小姐,國師派了小廝過來,催你回去。那小廝還說,府裏昨日來了貴客,好像是那位白小姐,聽說要在咱們府中住一段日子。”


    “白玨兒?”沈妙言挑眉。


    “正是。”


    “她來做什麽?”沈妙言不爽,“白家家大業大,怎的在京城沒有房子給她住嗎?!”


    夜寒撓了撓頭,“白老爺將她送到京城,就又南下管理商鋪了,他說擔心白小姐一個人住不安全,白家又沒有什麽親戚在京城,隻能仰仗主子照拂一二。”


    沈妙言翻了個白眼:“嘁,國師不過救了她一次,她還打算賴上國師嗎?看著長得人模人樣,真是好厚的臉皮!”


    一旁的素問和夜寒滿頭黑線,暗自腹誹,您還不是一樣……


    然而沈妙言有了危機感,深恐國師有了白玨兒就忘記自己,於是打發了素問去收拾包袱,又讓夜寒備車,準備立即下山回府。


    正是傍晚時分,夕陽的餘暉下,十裏長街無數攤販叫賣著各色茶酒、糖糕、花果、錦布、鞋履等物,熙熙攘攘,十分熱鬧。


    國師府的馬車穿過重重街道,沈妙言掀了車簾,打量著這長街,明明不過離開數天,可置身於這煙火氣息中,卻覺得恍若隔世。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她的視線不經意掃過臨街的店鋪,鱗次櫛比的商鋪中,一間新鋪子的招牌十分醒目:“倚梅館”。


    有幾位客人拎著藥包離開,這該是一家藥館。


    她正要收回視線,卻見身著素白衣裙的女子,笑盈盈送客人出來,柔聲囑咐著什麽。


    這女子生得清麗柔美,一身肌膚欺霜賽雪,眉間一點朱砂痣,身姿纖弱,宛如弱柳扶風,我見猶憐。


    傍晚的風撩起她的裙擺,她看起來飄飄欲仙,卻又分明真實存在於這個世間。


    “安……安姐姐?!”


    沈妙言低喃出聲,下一瞬,就瞧見身著淡青色對襟長袍的男子跨過門檻,微笑著攬住女子的纖腰,一張麵龐格外溫厚儒雅。


    淚水打濕了眼睫,沈妙言抬袖擦去眼淚,傻傻地笑出了聲。


    真好,真好!


    素問忍不住輕笑:“那晚,給安小姐把脈時,奴婢聞到滿屋子都是桃花香。那種香味很特別,與一般桃花是不同的,奴婢隻從師父的丹藥中聞見過一次。師父說,那叫桃花笑,是一品可以使人陷入假死狀態的藥。”


    “桃花笑?”


    “是啊,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隻是沒想到,白太醫的醫術竟然如此高,可以製出這味藥。奴婢以為,世上隻有師父,才能做出來。”


    沈妙言從車窗中探出半個腦袋,回頭張望,就瞧見白太醫與安姐姐一道轉身,跨進了倚梅館。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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