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薛遠給薛寶璋送來了午膳。


    他打開食盒,沉默著把一樣樣精致菜式擺上圓桌。


    薛寶璋坐在梳妝台前,穿上薛遠這段時間給她買來的精致衣裙,又把自己最貴重的首飾,一一戴上鬢間。


    她盯著銅鏡中的薛遠,淡淡道:“兄長送來這般豐盛的菜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妹妹最後的午餐。”


    薛遠麵如遠山,始終半垂著眼簾。


    在他看來,他的妹妹太過聰慧。


    可,慧極必傷。


    薛寶璋輕笑出聲,目視向銅鏡中那張敷了細珍珠粉的臉,這臉仍如從前般美豔,麵若銀盤,眸若秋水,一顰一笑間清麗奪人。


    她仔細掃過眉黛,起身坐到圓桌旁,“兄長可要與我一道用午膳?”


    薛遠默然坐在她對麵,給她夾了鴨舌,“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嚐一嚐吧。”


    薛寶璋眉間浮起淡青色,重重把木筷擲到桌上,聲音冷冷:“兄長,你是不是覺得,我就要離開人世了?!”


    薛遠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並不言語。


    一頓飯在兄妹倆沉默詭異的氣氛中度過。


    過了會兒,薛遠見她吃飽了,於是起身收拾好圓桌,臨走前,卻從袖管深處取出一個小紙包,輕輕推到她麵前。


    薛寶璋盯著那紙包,“這是什麽?”


    “砒霜。”薛遠直視她,一字一頓,“璋兒,我總覺得,你的孩子之所以流掉,是因為你行事太過惡毒。這些年,我日夜抄經懺悔,也總覺不能贖當年的罪。而你……皇上不會放過你的,到時候你若受不了,吃下這味砒霜,也算是兄長送你最後的禮物。”


    薛寶璋猛地抬起頭,麵容霎時變得猙獰可怖:“你覺得我會輸?薛遠,你覺得,我會輸?!我薛寶璋是鎬京城第一才女,我怎麽可能輸?!”


    薛遠越發覺得這樣的妹妹陌生不已,隻得沉默著離開。


    薛寶璋一氣把圓桌上的茶具撫落在地,踉蹌著奔到梳妝台前。


    她的雙手撐在梳妝台上,怒視著銅鏡中的女人。


    這個女人比從前蒼老憔悴許多,昔日明亮的杏眼,此刻遍布陰毒的算計。


    昔日紅豔精致的唇角,微微下垂,清晰可見刻薄之色。


    昔日雍容華貴的世家氣質,則被戾氣與怨憤所取代,宛如生活在嘈雜市井中的怨婦。


    猙獰的表情,立即變得驚恐。


    她抬起手,不可置信地捂住麵頰。


    怎麽會這樣,這個女人不是她,她不是這樣的!


    她是薛寶璋啊,她是鎬京城最耀眼的明珠!


    她的舉止與穿戴打扮,皆是世家貴女效仿的典範!


    當年她及笄時,半個鎬京城的世家,都遣了媒人前來說親……


    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貴公子,不計其數!


    可如今……


    她呆呆摸著下垂的唇角,摸著眼角處隱隱的魚尾紋……


    可如今,這個陌生的怨婦,究竟,是誰?


    當年那個才華橫溢的雍容美人,去了哪裏?


    她從梳妝台上,緩慢地滑落在地,兩行清淚潸然而落,茫然無措。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起身,補好精致妝容,從櫃中翻出件紅錦鬥篷係上,奪門而出。


    薛遠,並沒有留人看守她。


    午後,雪停。


    天地間茫茫一色,君天瀾吩咐人在問情亭裏置了暖爐,特意把幾個萌寶差遣出去,自個兒攜著沈妙言,一同上了問情亭。


    問情亭坐落在山莊高坡上,有青石台階蜿蜒而達。


    台階上的積雪早被侍女打掃幹淨,兩側遍植低矮楓樹,紅楓落雪之景,令人心曠神怡。


    君天瀾扶著沈妙言的手,慢條斯理登上了亭台。


    從這裏俯瞰,但見山莊東麵的山穀中,有大片火紅楓樹林,枝椏上堆積著晶瑩玉雪,當真是晶瑩剔透宛如琉璃。


    天際處,山巒起伏,山頭皆是寒白。


    有白鶴撲棱著羽翅從天空掠過,鳴叫著穿過群山、良田與凍結的湖泊,直抵未知的遠方。


    一尾小船泊在湖麵,有著鬥笠蓑衣的漁翁坐在邊緣垂釣,獨對著一川寒江積雪。


    此景怡人,沈妙言心胸倏然開闊,縈繞在心頭的煩惱,也在此時皆拋之腦後。


    “過來。”君天瀾在亭中輕喚。


    她走過去,隻見暖亭四麵垂著薄紗,中間設一紅泥火爐,上麵正燙著壺楓葉梅花酒。


    火爐邊置著雕花矮幾,上頭擺著兩碟酥點。


    君天瀾盤膝坐在對麵蒲團上,正慢條斯理地試著酒溫。


    她吸了吸鼻子,在他對麵落座,“這兒果真是個好去處。”


    天地茫茫,兩人安靜地對飲小酌。


    世間人千千萬萬,可唯有彼此,才能帶給彼此溫暖。


    再沒有誰,比他們更般配。


    酒過三盞,沈妙言看見下方有美人著紅錦鬥篷,正踏雪而來。


    麵若銀盤,眸似秋水,雖比從前減了三分雍容,卻因為消瘦的緣故,別有幾分清麗之美。


    正是薛寶璋了。


    她歪了歪腦袋,唇角微揚,“四哥,你老相好來了。”


    君天瀾垂眸看去,果然看見了薛寶璋。


    他微微挑眉,大掌從矮幾底下探過,捉住沈妙言的小手,“我說過,與她毫無瓜葛。”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薛寶璋怎麽忽然跑出來了。


    而薛寶璋定定站在雪地中,抬頭望向問情亭。


    君天瀾仍舊英俊如昔,而她原以為變得醜陋的沈妙言,卻分明比從前更加美麗。


    那是一種由內散發出的美。


    雍容,尊貴,自信。


    極致豔麗的容顏配上這般氣質,就仿佛映雪怒放的梅花,恣肆穠豔,是天地間最奪目的存在。


    她緩緩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麵頰。


    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比不過她。


    她忽而輕笑出聲。


    她抬步,意欲踏上青石台階。


    守在下方的添香立即攔住她,嫌惡道:“你這人打哪兒來的,我家女帝正與皇上閑談,你還是別上去打攪得好!”


    薛寶璋臉上呈現出不悅的淡青,“你這賤婢,你可知我是誰?”


    “自然知道!不就是昔日的薛家小姐,如今的廢妃嗎?”添香不屑,“當年你對我家主子作出那種惡毒的事,你也有臉麵來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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