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樓下一陣喧雜,約莫五六名披甲唐軍奔將上來,個個手裏提著橫刀,一付如臨大敵的模樣。


    當先一名年輕軍官喝問,“剛剛妖人沿街弄法,似乎進了這裏,有人看到沒有?”見他神色緊張,不少酒客輕輕笑了起來。


    酒博士回身安撫,“呦,軍爺!您誤會了,此廂並無生事之徒,太平得緊呢!剛剛阿,是青蓮居士起舞弄清影,耍個慣常的酒瘋。嘿嘿,常來的都習慣了,隻要他不拆樓,大家都由著他——”


    那軍官聞言一怔,遂收刀入鞘。微一抱拳,“敢問哪一位是青蓮?”


    這會子,在割腿胡姬攙扶下,李白已經回到自己坐席,頹然坐下,似乎體力與腦力完全耗盡,以肘杵地,雙腿分張,半仰半臥,姿態頗為不雅。再加上周圍胡姬環伺,直若浪子在歡場腎虧力竭的景致。


    待酒博士將軍官引至桌前,正瞧到這幕。軍官眉頭微皺,瞧了瞧一眾女子,又看了看扶不起的居士。


    “別見怪,他不是托大,這姿勢是著名的‘碎葉癱’。嘿嘿,每每酒後賦詩,再到徹底醒酒之前,青蓮都是這個樣子……醒來都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寫了什麽,經常對自己佳作極力誇讚,還追著別人屁股問是誰寫的!”


    這話把大家逗樂了。軍官舒展開眉頭,忍笑道,“原來兄台是碎葉人,兩條絲路交匯於彼,倒比敦煌還熱鬧三分,也是一座不夜城。”


    李白聽到這種說辭,把眼皮半睜,頭枕著胡姬大腿道,“……彼之繁華,於我如過眼雲煙。心若荒原放馬,唯有逐香而居,方能略定元神……來來,再幹一杯!”說完手指在在台麵一鉤,捉過身邊胡姬未飲的酒碗,又是“一口悶”。咣當——酒碗摔在地板上,這回他算徹底“死豬躺”了。


    軍官還有話沒問完,見此情景沒了主意。酒博士附耳輕語,“他所言之逐香,並非找酒,而是找做酒的人——我家老板到哪裏,他就到哪裏,從碎葉至敦煌,始終不離不棄的,是個癡情的種呢!”


    “哦?!”軍官猛一激靈,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你家老板生意不小啊,到處都有分店?不過這種斷袖之癖……本官不反對,但也不支持。”


    “何人在此編排八卦?”這一聲清音,如利劍穿空,鋒芒乍現。


    大家循聲望去,一名女子從隱蔽的雅間門內走出,步履大大方方,並無曲款之態。此女身形不算太高,眉宇之間英氣十足,兩隻黑瞳似有星芒閃爍,極其富有神彩。


    “大娘,驚動您了。這廂不是外人,是大唐軍爺……”


    “天鉞騎曹李光弼。”軍官一拱手,神色有些驚訝。


    “嗯嗯,是大唐軍爺李將軍。聽聞青蓮舞劍,還當有人鬧事,幫我們平事兒來的。”


    旁邊桌席,杜遠聽酒博士管來者喚作“大娘”,覺得十分好笑,那女子不過二十七八的模樣,雖不算特別年輕,但也絕不至於晉身“廣場舞”階層吧。


    紅袖察覺他神態有異,知他想的什麽,乃輕拍手背低聲道,“……大唐就這麽叫的,大娘是大女兒的意思,止正手機上的資料,就你沒仔細看。”


    杜遠聞言順勢翻腕捉住她的玉手,“你記住了就成。不如我們也多要幾個,二娘、三娘……十三娘,多多益善。當然,兒子也必須有。”


    紅袖輕啐了一口,麵色微紅,但也不把手收回,隻是任他輕輕握著。


    那廂英氣女子如男兒般一抱拳,還了一禮。“在下公孫大娘,‘有間酒肆’是我的產業。並不限於安西四鎮,在西京也是有的。將軍如果路過,盡可入內暢飲——提我名字七折優惠。”


    嘶——李光弼一口涼氣直吸到闌尾末端,“你你你……我我我……我見過你……”


    “哦?”公孫大娘瞧了瞧他的外貌,似乎比自己小不少,尚未及弱冠的樣子。“怎麽會?”


    “大約五年前,在長安,隨家父赴主上宴請,您在席間一曲‘西河劍器舞’,還把金吾長史張旭看瘋掉了,甩掉袍子繞神武門裸奔三匝,寫下一幅傳世狂貼……”


    “我想起來了。那次是慶功宴,表彰朔方節度使重創吐蕃之功,我敬重李使君神勇,才答應玄宗獻技的。”


    李光弼把上身一躬,“家父正是薊國公。他老人家已然西去了……”


    公孫大娘先驚喜,後啞然,默默抬手輕撫小李將軍的脖頸絨毛,直若一位大姐姐安慰同胞弟弟一般。李光弼不躲不閃,似乎很享受這種慰藉——兩人瞬間拉近了心靈距離。


    輕輕放開小李,公孫大娘舉步台前,拾起另一位胡姬的陶碗,嗅了嗅,小飲半口。眯起眼睛沉吟多時,乃讚道,“此酒隻應天上有。卻不知從何而來?”


    待她左右看去,隻見一位高大魁梧的僧人正窩在粉脂堆裏朝她得意地笑。


    未等她出言相詢,那和尚聲若洪鍾先開了口,“久仰久仰——大娘之名我等欽慕之至。相形之下,這酒反倒不值一提。是我帶來的沒錯,但別問我釀造方法,貧僧隻會飲,不會做。不過嘛……若是大娘有意研究,我倒是可以給你留上一缸。”謔,丹園諸人傻了眼,他們從未見過止正對酒的轉讓如此大方,可能一是“將盡莫停”取之不盡,二是他的確十足敬仰公孫大娘。


    那女老板展齒一笑,隨手從桌上摳起那壇已開封的“青蓮私釀老窖”,躉躉躉躉躉……自上而下,向喉嚨裏倒了個幹淨。然後麵不改色,嘴角連滴殘漿都沒有,淡定地說,“多謝法師惠贈。一缸不必,一壇足矣。”遂將壇子交給了大和尚。


    止正目瞪口呆,騰出一隻手翹起大拇指果斷點了個讚。也不二話,掏出羊脂玉葫蘆,將壇子重新注滿,送了回去。酒博士點頭哈腰代替老板接過,小心翼翼下樓封藏了。


    公孫大娘方始謝道,“如蒙不棄,天下各家‘有間’分店,終生為法師免單——這是信物。”說完從腰間摘下一隻鴿子蛋大的珊瑚珠,不由分說放在止正手中。


    這麵子不可謂之不大,由此亦可見她對此酒重視程度之高。


    止正並不貪圖免單,但遇到如此豪爽的酒友難免興奮。“好!一言為定!”


    這情景,讓內向的詹鈺和外向的杜遠同時豔羨不已。嘿——瞧見沒,敢情咱們之中,最會撩妹的居然是方外大叔!兩人對視一揚眉,咱二都不行啊,還得多加努力……


    李光弼瞧了一眼醉臥胡姬腿上的李白,對公孫大娘道,“其實,我就是來找青蓮的。前天我在鳴沙山與三危山之間,與龍華軍使分手,他說有十七位被解救女奴寄存在酒肆,由其掛名弟子青蓮暫時照顧。托我安排好去處,不要讓她們再入虎口。”


    “裴旻——”公孫大娘臉色一變,“他自己怎麽不來?”她沒注意到,一旁的止正已然聞裴旻而色變。


    小李騎曹不明白何事緊張,喃喃道,“哦……裴將軍說,此地太平無事,他先回趟長安。”


    “太平無事……太平無事……嗬嗬,他倒是想無事,不如我幫他找點兒事。”公孫大娘臉上深色變幻,不知是悲是喜,兩眼失去星彩,一番話也不知在說給誰聽。


    “小李將軍,我且問你。他幾時走的,隨行可有旁人?”


    “當時就出發了——的確有兩位上仙同去,嗯,一男一女。”


    “何謂上仙?”


    “嘿嘿,您還不知道。這二位與我倒是先認識。在收複安西戰役中,他們從天而降,一腳踩踏了甕城城樓,救了我五百天鉞重騎性命——這不是上仙是什麽……”


    公孫大娘似乎不為傳奇所動,自管問,“那女的漂亮嗎?”


    昂?漂亮嗎?浦茜拉的大長腿和小蠻腰瞬間浮現在李光弼眼前,還沒等回答,鼻孔先流出一道殷紅鼻血來。


    公孫大娘麵色煞白,將朱唇抿起,“我就知道……哼。酒博士——幫我打理行裝,備駱駝,去長安!”


    剛剛收藏好“將盡酒”的酒博士,從樓梯上來沒等露頭,聞聽此言又痛快答應一聲跑了下去。


    他們沒有注意到,在不遠處一台酒客中,一位白衣女子麵色同樣煞白,扶案的雙手微微顫抖。轉瞬,仿佛如釋重負,一絲血色又湧了上來,她笑著對身邊紅衣女伴說道,“他沒死。我們也去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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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世紀,浙江台州百花穀。


    阿雅這些日子很充實,也很快樂。


    趙真人和蔡掌門兩位大姐姐對她十分照顧,總是耐心地、循序漸進地傳授聲樂技藝。她們毫無保留,幾乎是在培養未來接班人一樣傾囊所授。


    穀中其他姐妹也十分友好,總之這裏不僅空氣是甜蜜的,幾乎一切都是甜蜜的。


    白天除了練歌,還參加一些集體勞動,培育那些千奇百怪的花卉。阿雅的小腦袋裏,除了製符術知識,又迅速填充了不少植物學資料。


    晚上,她獨處一室,每每關好門,躲到被窩裏,她就倏忽不見,隻留下一隻綠瑩瑩的晶球在被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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