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州昌隆是蜀中有名的勝地,在成都平原東北三百裏處,往北是幽深廣袤的高山,嘉陵江右岸最大支流涪江便流經昌隆縣城,一條鐵索木板橋橫跨涪江兩岸,來往旅人時常在此歇腳,飲酒吟詩,切磋劍術,“青蓮酒”譽滿巴蜀大地,京都長安亦頗負盛名。


    時值四月,正是梅雨紛紛時節,昌隆也淅淅瀝瀝下起一片絲絲細雨。縣城中央的“莫醉街”上來往行人絡繹不絕,酒家鱗次櫛比,似是正應了這條街的名字,表麵上勸人“莫醉”,弦外之音卻是叫人盡情來飲個痛快,不醉不休。


    “詩仙酒”是昌隆縣最為豪華奢侈的酒樓,當地百姓唯有駐足觀望,深深嗅一口酒樓內的醉人香氣,口中嘖嘖輕歎兩聲。但其中入蜀做生意的旅人卻不在少數,多是來收購附子、天麻、核桃等物。


    午後時分,莫醉街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那一個個操著濃重蜀地口音的商販,雖已叫賣了一上午,仍不罷休。


    忽見人群中一白衣勝雪的少年昂首闊步走來,約有十五六歲,眉如兩柄橫懸著的利劍,炯炯雙目中神采飛揚,腰間斜插著一柄桃木劈成的木劍,端地是氣宇非凡。


    但尋常百姓都用黑布裹發,故稱“黔首”,這白衣少年卻偏用青布。所幸昌隆不似長安,否則單是這一尺青布,少年便沒有好果子吃。


    “小哥,我這裏有本上古遺留的寶貝,見你麵善,打個半折,一兩銀子賣與你好了。”


    那白衣少年正駐足眺望,聽聞聲音,轉頭看時,隻見一滿臉堆笑,手中捧著三本書的中年男子,正朝自己比劃。


    “什麽寶貝?”白衣少年漫不經心問了一句,但眼睛又轉向那酒香醉人的酒樓內。


    “噓...”中年男子見問,心知來了生意,一拉那白衣少年衣袖,輕聲道:“你知道鴻蒙大帝麽?”


    少年聞言,又轉頭看了那中年男子一眼,眼露詫異,道:“這子虛烏有的人,我即便知道又如何?”


    “喲,可不敢胡說...”中年男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你有所不知,鴻蒙大帝在羽化前,留下了這本曠世奇書《鴻蒙真經》,得此寶物者,不出半年便能統領佛道蠱武妖五門。”


    少年見他說得天花亂墜口沫橫飛,笑道:“老哥哥,既是如此,你何不自己去學?”


    中年男子聞言一怔,在腦子中編了幾句,待要再糊弄那少年時,卻見他早已消失在人群中,隻留下一句狂妄無比的話遠遠傳來:“什麽紅蒙大帝,黑蒙大帝的,在我太白真仙麵前都是小嘍囉!”


    中年男子書沒賣出去,還被一乳臭未幹的小子嗤之以鼻,心中不爽,朝那白衣少年啐了一口,口中嘟囔了幾句,心道:“臭小子,膽敢對鴻蒙大帝出言不遜,你總要被五雷轟頂。”


    話音甫落,天際一聲悶雷炸響,本是再尋常不過的雨雷,那中年男子卻嚇了一跳,手中《鴻蒙真經》、《乾坤道法》、《太乙靈經》被脫手甩出,望著那消失在人群中的少年,喃喃道:“仙帝顯靈,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那少年擺脫書販子後,昂首來在“詩仙酒”門口,左手扶著桃木劍向內覷了一眼,但見其中樓上樓下人山人海,鼻中卻飄來一陣沁人心魂的酒香,忍不住閉目晃腦,嘖嘖稱讚。


    早有看守店門的兩個袒胸露臂的大漢,虎目瞪著那少年,見他隻背負雙手細聞酒香,卻不進去,其穿著打扮也並非富家子弟,登時四目圓睜,齊聲喝道:“不喝酒便滾,莫擋在這裏壞了大爺們的生意!”


    說罷見他仍舊陶醉沉迷在那醇香濃鬱的酒氣中不能自拔,兩個大漢摩拳擦掌,便欲將他一把提了扔出去。


    “砰...哐當...”兩聲杯盞墜地的破碎聲陡然響起,隨即但聞一沙啞男子聲音高聲罵道:“媽的野丫頭毛手毛腳,毀了老子雅興。”


    兩大漢聞言心知不妙,也不再管那白衣少年,進去看時,隻見一樓右首靠窗的雅座上,一大腹便便,長了滿臉絡腮胡子和橫肉的胖子,身旁坐了三人,一長髯如林,閉目凝神的中年漢子,一華光滿身,輕搖折扇的年輕男子,和一笑意盈盈的美貌少婦。


    但見那胖子正單腳踩在檀木椅上,對著跪在她身前的一酒樓侍女粗聲大罵。


    “大爺息怒,大爺息怒...”掌櫃的勢利眼尖,瞥見那胖子腰間玉佩,又聽其口音乃是長安人,忙不迭從櫃台跑過來,不由分說先抬手重重掌摑了那侍女一下,才又對那橫肉胖子連連賠禮。


    那侍女臉上挨了一記耳光,登時腫了起來,心中明明委屈萬分,但卻隻能敢怒不敢言,甚至流一滴眼淚都會被掌櫃的再次教訓。


    大廳眾食客也隻停杯頓箸瞥了幾眼,都心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隨即便又和桌邊酒友觥籌交錯,杯杯不絕了起來。


    那肥豬胖子眯眼打量了那侍女半晌,右手猛一捶八仙桌,嚇得她周身一顫,胖子森然笑道:“這小妮子雖說毛了些,不過長得還算標致。掌櫃的...”


    掌櫃的如驚弓之鳥,雙肩一聳,忙應道:“小人在,謹候大爺吩咐。”胖子笑道:“她打碎了老子的酒是小事還是大事?”掌櫃頭如搗舂,忙不迭道:“是大事,是大事...”


    胖子鼻中甕聲甕氣哼了一聲,瞪了掌櫃一眼,掌櫃慌忙改口:“是小事,是小事!”胖子頗為得意,又道:“那她毀了大爺來求仙問道的雅致,是大事還是小事?”掌櫃的連忙道:“是小事!”


    不等那胖子變臉,他身旁一手持闊刃短刀的長髯漢子驀地一刀揮出,刀身明晃晃地頗為滲人,掌櫃的慘呼一聲,大殿內眾酒客複又轉頭看來。


    忽聽“當”一聲清脆聲響,一柄亮如秋水的長劍橫在掌櫃已無人色的土臉之上,堪堪擋住了那刀來勢。


    那胖子身旁剩餘兩人也霍然起身,各自抽出兵器法寶來,那美貌少婦手中一根九節銀鞭舞得如風火輪盤,那年輕男子手中折扇猛地一合,十餘根鋼釘齊刷刷飛出,射向那手握秋水長劍之人。


    眾人看去,隻見一頭戴方巾的青衣落拓書生,手持長劍,身如青鬆,正站在那侍女跟前,他滿臉胡茬,卻難掩臉上神光,一雙眼朦朦朧朧如夢似幻,似是方才酩酊大醉了一場。


    眼見那根九節銀鞭朝他頭頂揮去,那落拓書生不慌不忙,手腕隻一抖,便將那長髯漢子的短刀震飛,隨即長劍斜撩,當空一轉,將那銀鞭一圈圈繞在了劍上,左手轟然一掌拍出,青光閃舞,那美貌少婦登時鬆開銀鞭,去格擋那股青光。


    落拓書生奪過銀鞭後,手腕又猛地一抖,銀鞭在其劍上呼啦啦轉了起來,直如銀河倒懸,將那年輕男子射來的暗器鋼釘一一打落,而鋼釘上勢不減,直直沒入那胖子身旁一張五人坐的木椅之中,木椅“嘩啦”一聲,立時碎成了一堆渣。


    這一番動作不過眨眼功夫,眾人隻覺眼花繚亂,一團劍影在那書生身前舞了數下,三人便都已落敗!


    胖子氣得臉上肥肉亂顫,掌櫃的更是早已丟了魂兒,下體一片濕涼,若非這書生出劍抵擋,自己便因嘴上糊塗而丟了小命,當下驀地驚醒,身體一癱,從落拓書生身旁溜到了後方。


    “好劍法!”那長髯大漢忍不住稱讚一聲,直至胖子瞪了他一眼,方才意識到不該長他人誌氣,低眉不語。落拓書生哈哈長笑,從懷中取出一隻酒葫蘆來,仰頭喝了一大口,長劍一指那胖子笑道:“官人,瞧你生得可愛,再往前便是劍門關,莫要被強盜當成肥豬宰了吃了才是。”


    胖子聞言大怒,他名為“潘若晨”乃是京兆府府尹之子,又因在長安天子腳下,故而肆無忌憚,驕奢安逸,府內下人動輒得咎。但卻唯獨崇尚道家神仙,此番入蜀,便是為綿州昌隆縣一座極為有名的道觀。


    那幾名隨行侍衛,長髯大漢喚作“魏鼇京”,年輕男子名為“江不語”,美貌少婦叫做“鍾予纖”。潘若晨被那落拓書生大庭廣眾之下侮辱,直氣得怒火隻充,但心知敵不過這武功高強的書生,隻好給那三人一人一個耳光,鴉雀無聲的酒樓中“啪”“啪”連響了三聲。


    落拓書生不禁笑道:“妙極妙極,適才掌櫃的打她手下耳光,你又依法炮製打自己手下耳光。”那胖子大怒道:“什麽‘炮製’、‘胖子’的?”落拓書生笑而不語,長劍一揮,將銀鞭還給了那美貌少婦,便欲拔足離去。


    江不語見他單憑一己之力便將自己三人擊敗,雖說是技不如人,但卻嫉恨滿腹,此時見他闊步離去,自己竟連問對方名字也無從開口,滿腸憋屈怨恨。


    鍾予纖咯咯輕笑一聲,道:“不愧是仙家福地,連這秀才也好生厲害。”為這邊三人打了個圓場。


    潘若晨聽鍾予纖所言,才想起此番乃是為了拜訪戴天山的虛元道觀,在京兆府時自己能為非作歹,但在仙人腳下也須得內斂銳氣才是,當下也尷尬一笑,竟賞了那侍女一錠元寶,自顧自喝起了酒來。


    卻說那落拓書生拔劍相助後,邁步離去,方走到大門前的一張木桌旁,忽覺身旁閃過一道白影,心中一驚,伸手去摸腰間,卻是空空如也,那酒葫蘆竟沒了蹤影。


    轉身看時,隻見一頭束青布的白衣少年,正抱著自己的酒葫蘆大肆暢飲,臉上滿是陶醉神色,心中微怒,劈手便將葫蘆奪了過來,自己也喝了一口。


    那少年登時大急,喊道:“你這人恁地無賴。”落拓書生反而來了興趣,道:“你偷我酒喝,怎地我倒變成無賴了?”少年昂首道:“你打壞人家椅子,還想賴賬一走了之麽?”


    落拓書生聞言哭笑不得,暗想江湖中人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刀劍不長眼誤傷人都是常事,毀了一把椅子又算得什麽?


    但他見那少年目光堅毅,心中一鬆,由懷中摸出幾個銅板來,道:“我賠還不行麽?”說罷銅錢脫手飛出,不偏不倚正沒入櫃台上的一隻鐵鼎之中,連帶著內中銅錢,響起一片銳耳聲。


    江不語見狀心中嗤笑一聲,暗道:“這等拙劣不堪的暗器手法也有臉出來顯擺。”掌櫃的卻慌忙賠笑道:“大俠出手相助,已是沒齒難忘,區區一張木椅算不得什麽。”


    白衣少年卻一直凝視著落拓書生,道:“這還不算,你須得和我比試一場,若能勝我,才不算無賴,否則便是天底下第一號無賴。”


    落拓書生不禁啞然失笑,他行走江湖多年,隻一眼便瞧出這少年手無縛雞之力,竟妄言和自己比試,但他生性狂放不羈,不願在道理上輸給他,道:“好啊,你要比什麽?”


    眾人早已投來異樣目光,門口那兩名大漢更是懊惱不已,心道自己一個疏忽竟將這瘋小子放了進來。


    白衣少年隨即展顏一笑,揖了一禮道:“在下隆昌李白,敢問足下如何稱呼?”落拓書生見狀微微一愣,隨即也以讀書人姿勢還了一禮,道:“蘇州蕭長歌。”眾人大嘩,敢情這青衣書生竟是江南蘇州名動天下的“青衣秀才”蕭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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