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寧第一次見到燕歸羽的時候,完全沒有認出這個蹲在院子裏滿身是泥的人,竟然就是那位傳說中的神醫。


    不過在看到他的眼睛的一刹那,她又突然相信了。


    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一雙眼睛,不含一絲雜質,真正的純澈無比,似乎可以包容這世間萬物。


    “你就是昭和公主?”


    燕歸羽絲毫沒有在意自己如今的樣子,目光清亮地看著眼前一身宮裝的女子,神色之間,並無一絲驚豔,唯有平淡。


    竺寧知道自己的容貌有多引人注目,原來當她還是韶藍的時候一直易容倒是不顯,可是自從她恢複這原本的容貌之後,每次出現,都會收獲各種各樣的目光。


    哪怕是顏緋塵,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也是怔忪了一下。


    她知道,很多人看著她的目光都沒有惡意,不過是單純的欣賞而已,她也早就習慣。不過,如今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個看見她的容貌也依舊平淡如斯的人。


    竺寧自然沒覺得他這樣有什麽不對,她知道醫穀的所在,也曾有緣與燕歸羽見過一麵,不過那時年紀尚小,他怕是已經不記得了。隻是,那個時候的燕歸羽,明明還沒有這樣的一雙眼睛,醫穀中的人也不是像外界傳說中的仁心仁義,他又是遇到了什麽,才會變得與醫穀中的所有人都不同呢?


    不過是一瞬,竺寧已經心思百轉。隻是燕歸羽的事情到底與她無關,醫穀的事也與她無關,這樣的亂世,有多少人能夠獨善其身呢?


    思及此處,竺寧整理了一下衣裙,緩緩對著燕歸羽行了一禮:“正是昭和。見過歸羽公子。”


    燕歸羽點了點頭,同樣拱手道:“公主稍等,在下需要先去準備些東西,然後便來為公主診治。”


    在外行走這麽長的時日,燕歸羽自然也是知曉了俗世禮節,每次見人都是禮貌至極,再加上他那一雙澄澈無比的雙眼,也難怪沒有多少人為難他了。


    竺寧自然也不會為難於他,也是點了點頭,然後便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裏。


    再見到燕歸羽,便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


    與別的神醫總喜歡穿一身白衣不同,燕歸羽穿了一身淡紫色的長袍,身後長發飄散在背後,身無墜飾,唯有右肩上背了一個藥箱。


    明明是有幾分妖孽的打扮,在燕歸羽身上卻變得淡雅至極。


    燕歸羽一向不會與人寒暄,見竺寧坐在椅子上,手下已經墊好了墊子,身邊的侍女也遣了出去,心裏有幾分滿意。也便沒有多言,把藥箱放在桌上之後,便坐在了竺寧對麵,把手搭在了竺寧的脈搏上。


    感受著手下與常人不同的脈搏,燕歸羽皺了一下眉頭:“公主的筋脈曾經斷過?”


    竺寧沒想到別的大夫怎麽都沒看出的問題,燕歸羽不過這麽一會兒便說到了點子上,當下也不扭捏,點了點頭:“是的。大概一年前,我的筋脈曾經盡斷。”


    燕歸羽似乎是沒想到,微微抬頭看了竺寧一眼:“一年前?你還沒到十五歲吧?誰跟你這麽大的仇?”


    問完之後,燕歸羽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妥,想要再說些什麽,可是竺寧卻是沒有忌諱:“是呀,我也想知道,到底是多大的仇會讓我落到這樣的地步。”


    她依舊是笑著,笑得端莊得體,卻讓人感覺難受之極。


    不過很顯然,燕歸羽是個意外,他隻是皺了皺眉:“別笑了,你既然一點都不想笑,又是何必笑得這麽醜呢?”


    竺寧心中那一點傷感和恨意瞬間被衝散了,臉上的笑容也落了下來,她還是第一次被人說醜。這感覺,還挺新奇的。


    她剛想說些什麽,燕歸羽就把手移開了。看著她的時候,雙眸微沉,似乎有些東西把他給難住了。


    “你吃過玄機丹?”


    竺寧沒想到他竟然可以猜出這一點,便點了點頭:“是的,我筋脈盡斷之後,一個月左右的時候,吃了玄機丹。”


    燕歸羽看著她完全不當回事的樣子,心裏有些氣悶。


    現在他已經把她當成了他的病人,他對每一個病人都是耐心的,也會全心全意治療他們。以前他所遇到的那些病人,無論是貧窮富貴,無論身份高低,都是想要把自己的病症治好,以便能夠好好活著。就連那個他看上去就不喜歡的五皇子赫連鑠也是這樣。


    可是這位昭和公主,卻是不太一樣。


    “你現在的身體活個長命百歲沒有問題,隻是你如果想要習武的話,是不可能了。另外,你最好不要再跟任何人動手,也不要總是長途跋涉,更不要思慮過甚,不然你的身體會越來越不好。”


    竺寧自然能夠知道燕歸羽猜出了她的目的,隻是她要的結果可不是這樣的:“歸羽公子一連說了三個不許,可是昭和恐怕一個都無法做到。昭和相信,歸羽公子定是有辦法的吧?畢竟,公子也知道昭和是決計做不到其中任何一條的。”


    燕歸羽本來要起身離開的動作被她給打斷,心情自然有些不好。


    隻是看著自己病人期盼的目光,心中也是猶疑了起來。


    他不是不了解這天下的局勢,也知道在這樣一個亂世中這個別國公主想要活下來似乎很是不易,更是隱約猜出了她的一點野心。


    可是他更是知道她和顏緋塵的關係,他與顏緋塵兩人相交莫逆,他曾欠了顏緋塵一段因果,這次給竺寧看病也是為了圓了這份因果。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看著顏緋塵在意的人攝入危險之中。


    然而,這女人當初居然敢吃下玄機丹,用自己的命去搏一線生機,估計也是個固執的人。


    “我確實是有辦法,隻是,那方法可是比你吃下玄機丹還有危險萬分,你確定要這麽做?”


    竺寧聞得此言,直接起身對著燕歸羽行了個大禮,眼中盡是堅定:“請公子告知。”


    燕歸羽看著她灼灼的目光,終究還是因為自己的原則而答應了下來。


    “我可以告訴你,但是這件事,最好還是不要讓顏緋塵知道了。”


    兩人都知,若是顏緋塵知道這件事,便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了,因此竺寧答應得很是爽快。


    燕歸羽見她如此,便用手蘸水,在桌上寫下了一行唯有兩人看清的字,之後,便收拾東西離開了。


    一朵白色的飛燕草從燕歸羽的衣袖中掉了出來,恰好落在了竺寧的桌上。


    字跡漸漸消失,竺寧呆呆地坐在凳子上,拿起了掉在桌子上的飛燕草,心中微黯。


    她不是一定要恢複武功,也不是一定要治好玄機丹的暗傷,她真正想要的,是要去一個地方,一個,韶家最為神秘的地方。


    而她要去的地方,也是隻有她一人才能前往。若是她憑著現在的身子,憑著現在隻有幾分輕功的樣子,怎麽可能做到通過那裏的考驗?


    所以她必選要恢複原來全盛時期的功力,也必須要成功。


    隻是,這件事急不得,縱然有了燕歸羽說的能夠讓她恢複的方法,也是暫時不能去做。


    這長安城裏幾度風雨,未來的日子必定不簡單,她就算想去,至少也得安穩下來再說。


    竺寧正想著,窗戶又一次開了,猛地轉身,便看到那個她最不想讓其知道這件事的人,心裏不由添了幾分心虛。


    “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顏緋塵坐到剛剛燕歸羽坐著的位子上,把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飛燕草身上:“怎麽?我這個時候怎麽不能來了?”


    聽他這麽說,竺寧不由挑了挑眉:“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被皇上拉去商討一下國事嗎?怎麽會突然來這兒?”


    顏緋塵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微微把目光從飛燕草上移開,落到了竺寧的臉上:“你怎麽會服過玄機丹的?還有一年前筋脈盡斷是怎麽回事?”


    竺寧手中把玩著飛燕草的動作一頓,那個燕歸羽,動作真是夠快的,居然這邊剛給她診治完,那邊顏緋塵就知道了。


    心中轉了一下,對比了一下告訴顏緋塵自己韶藍的身份和再編個理由的利弊,最後還是覺得現在不是告訴他的時機,便隻好繼續用著竺寧這個身份:“一年前韶家滅門之事你應該知道吧?”


    看著顏緋塵微顫的身子,竺寧心中有些詫異,但還是不動聲色地繼續說了下去:“韶家滅門時,我正好被少主喚去,在韶家本家做客。後來在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時候,突然衝進來一隊人馬,我與其他韶家人一起對敵,後來終究不敵,被一個武功高強之人,一招斷了我全身筋脈,當即便痛暈了過去。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昭梺山上一個人都不剩了,那些人或許以為我也已經死了,早就下了山。之後我兜兜轉轉回到荊國,這才知道,連家主和少主都死在了這次事件之中,韶門七使更是不知所蹤。


    也是這個時候,我為了接上自己的筋脈,潛入荊國禁地,偷走了唯一的一枚玄機丹。我知道服下玄機丹的後果,可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不能去請大夫,也不能再拖著這身子出宮,我也隻能服下玄機丹了。”


    竺寧隻說到這裏,便沒有再說下去。


    顏緋塵也沒有逼她,隻是突然攥緊了她拿著飛燕草的手,竺寧一愣,那飛燕草便被她掉到了地上。


    “以後,我絕不會再讓你承受這種痛苦了。”


    白色的飛燕草掉在地上,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微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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