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歸有光《項脊軒誌》


    顏湛看著院中的枇杷樹,突然就想起了當年韶昀偷偷給他看的韶家的藏書,裏麵有一句話,便是有關於枇杷的,隻是,他卻是已然忘了。


    君歡還醒著,瑩瑩燭火照在窗上,印下他小小的身影,刻苦,而又努力。


    他知道,他看的是兵書。


    與他當年一樣。


    顏湛還記得,在他像君歡這麽大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事情,也是看兵書、習武。


    因為那時,他已經認識了赫連軒,也知道了自己的責任和使命,更是看清楚了東夷的現狀,所以,想著憑借自己的力量來護住東夷百姓啊安穩。


    顏家世代將門,駐守靖安城多年。玄伽軍更是顏家最為重要的一支軍隊,在各國之間頗有威名。


    從小的時候起,顏湛就知道,他是注定要走上父親給他設計好的路的。


    成為玄伽軍的統帥,成為顏家的家主,成為,東夷百姓的保護者。


    史書上,有過很多像他們這般的家族,但是最後的結局無一不是“飛鳥盡,良弓藏”,開始的時候顏湛也擔心過這個問題,可是在赫連軒即位之後,他卻是不再擔心了。


    因為,那是他最好的兄弟,是能夠把自己的弱點完全暴露在他麵前的兄弟。


    盡管,他似乎並沒有什麽弱點。


    顏湛一直都覺得,他的一生或許都會在靖安城和長安城之間來回,直到,他遇見了那個女子。


    那個,他這一生注定無法避開的人。


    禾嶺有女,名為嫦曦。


    餘家,在禾嶺算是一個頂尖的世家,可是在顏湛眼中根本算不了什麽。


    畢竟,餘家早已衰敗,家族中人頂著所謂的文人意氣也一直不肯出仕,早晚有一天便會徹底頹敗下去。


    顏湛來到禾嶺,不過為了赴友人的約,特意來早了兩天,便是為了替赫連軒探查一下餘家的情況。


    在探查清楚之後,方才有心思四處看看。


    而餘嫦曦,便是他在“四處看看”時遇到的人。


    第一次相見,並非是在眾人以為的禾嶺桃花林之中,而是在禾嶺桃花林對著的荒山上。


    不知是不是顏家人的傳統,每一個顏家人似乎都分外喜歡孤山荒山之類的地方,他父親是這樣,兒子君歡是這樣,就連他,也是這樣。


    禾嶺的桃花林由來已久,乃是東夷難得的一個出行聖地,當然,這個聖地之名,皆是因為那些恩愛夫妻喜歡來此遊玩,方有此處。


    顏湛當時還是孤身一人,又怎麽可能去桃花林來給自己添堵?


    特別是,這其中說不定還有知道了他的蹤跡來與他故意“偶遇”的人在。


    所以,顏湛便選擇了人煙稀少的荒山,打算從荒山那處欣賞一番風景。


    如此,便好。


    沿著山間小路緩緩前行,顏湛倒是感覺到了難得的清閑滋味。


    到了山頂的時候,更是想要體會一下韶昀所說的“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卻沒想到會遇到一位姑娘。


    以天地為背景,以桃林為畫中物,青石之上鋪一宣紙,提筆作畫。


    簡簡單單的素色衣裙,一根木釵,不染脂粉的清秀小臉,就這樣映入了顏湛的雙眼。然後,沉入心底。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餘嫦曦的桃林畫完之後,便看到了他。


    然後心血來潮,在畫上加上了這麽一個人。


    她不知他是誰,也沒有任何想要相識的意圖,隻不過,是天地一癡人,為畫而迷的癡人罷了。


    收筆的時候,餘嫦曦拿下鋪在青石上的宣紙,遞到了顏湛麵前。


    “這位公子,小女子未經公子同意便以公子如畫,如今便把這話送給公子,還望公子原諒。”


    不知見過多少美色的顏湛就這麽被迷了眼,鬼使神差地接過了她的畫,然後便愣住了。


    餘嫦曦見他接了畫,便不再多留,直接轉身下山了。


    而他,就這麽望著她下山的背影,直到夕陽盡落。


    顏湛想到這裏,眼中不由泛起一抹笑意,也不知麵對千軍萬馬都不會失態的自己為何會在餘嫦曦送畫來的時候變得這般傻。


    或許,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不過,想起後來發生的事,顏湛眼中的笑意盡數被痛苦替代。哪怕是過了這麽多年,也無法忘記當初那剜心之痛。


    顏湛無數次地想過,若是當初他僅僅把這次相遇當成一個相遇,而沒有在後麵去查找她的身份,然後用盡辦法讓她同意嫁給他,是不是後來,他們不會變成那個樣子?


    可惜,沒有若是當初。


    餘嫦曦為了不讓餘家的人拖累顏湛,也因為餘家從來都沒有真心待過她,便在她嫁過來的那一刻與餘家脫離了關係,也算了徹底斷了自己的後路。


    而她提出的唯一一個條件,便是顏湛此生,隻能有她一個女人。


    他當時極為開心,因為她這相當於是吃醋了的話語,然後,也答應地十分爽快。


    顏家本就不興納妾這種事情,雖然不像是韶家規定地那般嚴格,但是從顏家先祖開始,納妾的子孫都是少之又少。


    他父親便隻有他母親一人,後來父親戰死沙場,母親也跟著去了。


    他雖然傷心,但是也由衷地羨慕這樣的感情,自然便不會納妾了。


    可是那個時候的他,還不知道,就算是他不想納,也會有人逼著他,算計著他,讓他違反了自己的承諾。


    玉娘是赫連皇室中活下來的唯一一個公主,閨名為何他已經不記得了,但是自從她來到靖安王府之後,便隻是自稱自己為玉娘,連公主的身份都拋卻了。


    顏湛一直都知道玉娘對自己的感情,但是他對她卻並無男女之情。


    玉娘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來了靖安王府之後十分安靜乖巧,似乎就真的隻是因為與他那位好兄弟吵了一架無處可去所以才會暫住於此而已。


    慢慢的,他和餘嫦曦都放下了戒心。


    確實,他們並沒有看錯人,玉娘從始至終都沒有做任何讓人誤會的事情,每日隻跟在餘嫦曦身邊,從來都不會獨自一人與顏湛相處。


    可是沒想到的是,就在餘嫦曦第二次懷上身孕的時候,玉娘身邊的人竟然動手了。


    那個侍女叫什麽名字,是什麽身份他已經不記得了,他隻記得自己捧在手心上嗬護的妻子在看到他與那個侍女糾纏的身體的時候暈倒在地上身下的一灘血跡,記得他陡然清醒的神誌,記得他怒極之下直接刺入那侍女心髒的長 槍。


    可是,終究還是晚了。


    他們的孩子,就這麽沒了。


    就算是後來他與餘嫦曦解釋清楚了一切,可是破了的鏡子,卻也粘不回來了。


    夫妻之間,一旦有了裂痕,怎麽彌補,都是不可能再恢複成原來的樣子了。


    後來,顏湛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竟然在一次與赫連軒等諸位好友的酒宴之上,又一次碰了別的女人。


    而且這個女人,還是他不能殺的孟家女。


    孟家敵不上韶家,也沒有韶家那種動輒便可滅掉一個國家的本事,但是若是他們想要給哪國找點麻煩,卻是可以做到的。


    在赫連軒難得的懇求眼神之下,他把那位孟家小姐帶回了王府。


    然後,還沒有來得及解釋一句,便被急急派往了邊關。


    等他回來之後,餘嫦曦卻是病入膏肓了。


    而且,從知道孟家小姐的事情之後,她便再也不肯見他。


    無論他怎麽說,怎麽解釋,都是無用了。


    哪怕是讓君歡去見她,她也不肯了。


    後來,她離世的時候,也沒有見他一麵,隻是給他留下了一句讓他悔痛至今的話。


    “此後生生世世,惟願與君死生不複相見。”


    顏湛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個疏忽,竟然會造成這樣的下場。


    哪怕是在事後終於查出一切,孟家小姐成為他傳聞中的紅顏知己,以及她在王府之中對他的妻子做的一切事情之後不顧一切地殺了她,也是來不及了。


    錯過的,終究是錯過了。


    雙手撫上院中的枇杷樹,顏湛眼中的痛苦,幾乎要化為實質。


    明明,他們可以繼續幸福下去,他繼續帶兵保護東夷的百姓,她繼續在家中作畫,繪出一段年華。


    可是偏偏,因為他的疏忽,就這樣失去了她。


    明日便要再次前往邊關,他不知道這次他能不能活著回來,但是他真的好想她,想那個在荒山之上執筆作畫的素衣女子,想那個倔強堅持的女人。


    他已經知道她離世的真正原因,可是他沒有辦法對那個人出手,既然報不了仇,倒不如,就當作自己不知道吧。


    她應該也不會怪他的,因為她早已對他無愛無恨了,哪怕是不能報仇,也毫無影響吧。


    隻是,若是可以,他卻依舊想要在來世找到她,不求相伴一生,隻求能夠護她一世。


    以償還他今生欠她的一切。


    可是,他還有這個機會嗎?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吾妻,吾妻,吾來尋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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