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這輩子,赫連鉞最恨的人是誰,自然便是赫連鑠一般無二。


    從小到大,他在赫連家那般淡薄的皇室親情之中,唯一在乎的人,隻有這個弟弟。他是真的把他當成了需要他保護的人,甚至不忍心讓他參與到他暗中的事情中來,那一場奪嫡風波,他更是早早把赫連鑠摘了出去。


    可是赫連鉞卻沒想到,最後竟是這個他一直疼愛的弟弟傷他最深。


    而現在,他臥薪嚐膽這麽多年,熬過了雙腿盡斷的時光,把整個烏什掌控在手中,與青玄合作,為的,不過是報仇罷了。


    可即便是這麽簡單的願望,他都沒有辦法實現。


    當遼夏的大軍衝進烏什王都的時候,赫連鉞這般想著。


    “三哥,跟我們一起走吧。”


    說話的人是赫連銳,失蹤了這麽長時間,赫連銳其實一直都在烏什,也是因為赫連鉞雖然把他們一家擄了過來卻並沒有真的逼他們做什麽,所以他們也一直都不著急回到雲齊。


    對於赫連銳來說,雲齊雖好,但是到底也不算是他們的國家了。若是安安穩穩地能夠和親人留在塞外,其實也沒什麽不好。


    赫連銳一直都沒有什麽野心,要不然也不至於在那麽多人的攛掇之下也依舊沒有起兵,沒有以自己東夷皇是唯一一個遺孤的身份做些什麽。


    誠然,涼州不是什麽好地方,但是卻正好符合了赫連銳的想法。


    他不願意再見到顏緋塵,隻想著就這樣過完自己普普通通的一生了此殘生,卻沒想到竟然會被赫連鉞帶到烏什來。


    在東夷的時候,赫連鉞與赫連銳的關係並不怎麽樣,不是敵人,但也沒有普通人家兄弟之間的手足之情。所以到了烏什之後,他也依舊不知道該怎麽對待赫連鉞。


    但是他卻知道,赫連家的人,剩下的實在太少,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顏緋塵的人知道赫連鉞的存在,不然就憑他當初與顏緋塵相爭的事情,顏緋塵便定然饒不了他。


    所以,他們一直都沒有與顏緋塵那邊聯係,而魏姝妍仿佛是知道他的想法似的,竟然在烏什適應地比他還好。


    這麽一拖,便拖到了現在。


    這期間他還見到了赫連鑠,也見到了玉陽,親眼目睹了赫連鑠與赫連鉞的再一次鬥法,可是終究,他什麽都沒做,隻是假做不知,默默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僅此而已。


    “走?走去哪裏呢?赫連銳,你要走的話,最好現在就帶著你的妻兒走,不然若是我後悔了,可是一個都不會放過了。”


    赫連鉞端起一壇酒,直接便灌了進去,不一會兒,這一壇烈酒就見了底。


    “三哥,何必執著呢?”


    赫連銳還想勸他一番,可是赫連鉞卻是幹脆把剩下的幾壇酒都灑到了地上,對著赫連銳的方向說道:“赫連銳,我不是你,你現在有妻有兒,隻要想回頭,隨時都可以。但是我卻什麽都沒有了,我的妻子為了救我死在了赫連鑠的手下,我的孩子也都已經被顏緋塵斬草除根。若是沒有這份讓我執著的仇恨,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


    赫連鉞的臉上似乎有些癲狂,赫連銳張了張嘴,還想要再說些什麽,但是卻終究什麽都說不出來。


    “三哥,你保重。”


    良久,赫連銳隻能與當初一般作了個揖,留下這麽一句話,然後便轉身離開了。


    他的妻兒還在外麵等著他,他必須要肩負起這份責任來,必須要好好保護他們才行。


    所以他一直不爭那些東西,一直都保持著中立,卻不知,這份不爭,就是爭了。


    他至少沒有得罪這兩人中的任何一個,至少可以安然離開這裏。


    至於赫連鉞,他看到了他眼中的決絕之意,想必今日,他與赫連鑠之間,定然有一人要死。


    也罷,他們之間的恩怨,就由他們來解決吧。


    赫連銳在離開這座與中原完全不同風格的宮殿時,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在魏姝妍詢問的眼神中點點頭:“我們先去高昌,然後再轉道回涼州。”


    他們必須回涼州,不僅是為了雲齊的庇護,更是因為,比起其他地方,涼州,才像是他們的家。


    “好。”


    魏姝妍一手牽著一個孩子,在他的目光中如此應道。


    這一生,她都必須要跟這個男子綁在一起,那麽,去哪裏,又有那麽重要嗎?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闔家團圓,但是卻也有一些人,煢煢孑立,孤身一人。


    此刻一個人待在宮殿中的赫連鉞,便是如此。


    王城被攻破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慌了,宮殿內的人更是,塞外與中原不同,塞外這些國家的宮殿,隻有王族的人才能居住,每個人身邊也最多隻能有兩個奴隸而已,並不像當年的東夷後宮人數如此之多。


    當城破的消息傳來,遼夏的人,不,應該說是雲齊所控製的遼夏的人攻進來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得到了消息,所有人,也都已經往外逃了出去,想要給自己尋一條生路。


    如今,陪著赫連鉞的,也就隻剩這麽一座宮殿,還有幾個死忠的暗衛了。


    “去把火點上。”


    赫連鉞對著一直隱匿著行蹤的暗衛,如此說道。


    “主子,您確定要這麽做嗎?”


    這暗衛是自小便跟在他身邊的,如今也有快三十年了,一直都十分合格地像個影子一般,隻要是他的命令,他從來都沒有二話地執行,每一次任務都完成的很好。


    唯一的一次失誤,就是聽了齊染霜的話回來救他,然後斷了一臂,更是讓齊染霜為他而死。


    可是後來,也是這個暗衛,拖著他斷了雙腿的身子一步步走到了塞外,一步步,幫著他在塞外走上了這個位置。


    隻是可惜,如今他也要與他徹底死在這裏了。


    “去吧。”


    那暗衛見他如此堅決,終是沒有再說什麽,拿出火折子,吩咐其他人澆下他們準備了許久的火油,在王都的每一個角落,點燃了這場後世留名的大火。


    在遼夏的人正往著王宮而來的途中,王都四處起火,火勢竟是根本無法控製,無論是遼夏的兵士,還是烏什的子民,都在這一刻拚了命地往城外湧去,街道上到處都是被推倒的老人孩子,隻是這個時候,卻沒有人再管了。


    此時正好離開王都的蘇錦,卻是看著王都內部的漫天大火,哼了一句:“赫連家的人,果然都是瘋子。”


    少柳則是一人一馬,抱著陌桑輕輕歎了一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果然如陛下所料。”


    而另一邊正想要去高昌的赫連銳卻是駕著馬車,定定地看了一眼王都的方向,歎了口氣。


    至於赫連鑠那邊,則是出現了一番爭執。


    “出城。”白素靈看著一直想要去王宮的赫連鑠,如此說道。


    “何時輪到你來命令我了?”


    赫連鑠不打算理睬白素靈的話,但是卻沒想到,他竟然會被這個女人偷襲到,直接暈了過去。


    季舒玄看著暈過去的赫連鑠,對著白素靈點點頭:“我們現在就出城。”


    白素靈亦是應道:“當然現在就要出城,不然等火勢蔓延到這兒的話,我們就根本走不了了。”


    看著她堅定的樣子,季舒玄想要開口問點什麽,但是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問出來。


    “出城!”


    白素靈見他轉身去安排出城的事情,長舒了一口氣,眼中卻盡是疲憊。


    樂音,我還能,陪你多久呢?


    看著火舌彌漫了整座王都,看著被這漫天大火映紅的天空,赫連鉞坐在烏什的王座之上,心中竟是滿足。


    那個跟了他三十年的暗衛就站在他身後,等著火勢蔓延到這裏,與他一同赴死。


    “你的家鄉是哪裏來著?”


    這世上,居然有人陪他一起死,還真是讓赫連鉞有些奇怪。


    “屬下沒有家鄉,從有記憶開始,便是您的暗衛了。”


    赫連鉞點點頭,突然就沒了說話的興致。


    他又想起來了那個地方,那個曾經帶給他無數榮耀與痛苦的地方。


    那裏有著高台樓閣,有著曲聲喑啞,有著盛世繁華,是這大陸上難得的存在了萬年的城池,是他的故鄉,名為長安。


    這麽多年,他走過無數地方,卻唯獨沒有再回長安看看,竟是不知,現在那裏成為了什麽樣子。


    但是不管成了什麽樣子,他都看不到了,也不想再看了。


    因為那裏,已經沒有她了,也沒有盛極一時的東夷皇朝了。


    這一生,到了最後,也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他甚至連落葉歸根都做不到了。


    在火舌卷到他身上的時候,赫連鉞這麽想著。


    他看到那個暗衛撲到他身上,先他一步去了另一個世界,他看到這無處可逃的大火深處,走出了一個溫柔嫻靜的宮裝女子對他伸出手來。


    最後的最後,赫連鉞心中那無邊無際的恨意竟是陡然消失,隻剩下臉上一抹滿足的笑意。


    “染霜,你來了。我終於,可以去見你了。”


    我們,來生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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