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90年代初,國內都是單休日,隻有星期天放假。


    顧驁這趟出門,是周六晚上搭的船、一直到星期天入夜才回家。


    進門正是晚飯的點。


    他這次也不想再避忌了,畢竟手上留下的肉不多,不算資本注意的尾巴。


    顧家遲早要發達起來的,別人想嫉妒,那就讓他們先慢慢習慣起來吧。


    剛走進院子、看見老爹的時候,顧驁就直接把肉一揚:“爸,有肉吃了——在滬江買的,不用肉票。”


    老爹膽子比較小,一開始聽顧驁嚷嚷,還以為是黑市肉,差點就想扇他。


    直到聽說是合法渠道買的,老爹的臉色才由驚轉喜。


    老爹釋然的同時,院子裏的五六戶鄰居,卻是紛紛驚呼:


    “蛤?吃素的顧家居然有肉了?”


    “哇,還是好大一塊肉,起碼兩三斤。”


    “這要是用肉票,得他們全家三口從過年前就開始攢吧?滬江那邊真這麽好?可惜沒介紹信出遠門……”


    專門負責被饞哭的鄰居家小孩,又開始跟那個專職辱罵浪費水人士的俞奶奶作耗:“奶奶我要吃肉肉,我要吃肉肉~”


    也不知道先走個流程,居然就直接哭。


    如今各家各戶為了省電,很多人都是在院子裏吃飯的,免得進屋開燈。而且房間本來就小,能占用公共空間就占用公共空間。


    上次秦輝來顧家跟老爹談事情的時候,為了躲起來閉門吃燒雞,顧驁把院子裏的板桌扛上樓了。


    結果下場就是:當晚就被另一戶鄰居的桌子,占走了原來的空位。顧驁第二天再想把板桌搬下來時,發現院子裏根本沒地方放了。


    不過這也導致眼下院子裏人口密度太高,顧驁那句脫口而出的話、地圖炮殺傷覆蓋非常良好,直接讓所有鄰居都羨慕嫉妒恨。


    老爹終究是低調,不想跟人結怨,當下拍板:“這肉這麽新鮮,放久了也不好。我拿黴幹菜蒸了,你明天下午請半天假,給你姐送去——不過,後麵三個月,家裏每月六兩的肉票下來,我都給你留一半,算是補償你。”


    顧驁想抗議,不過想想自己中午剛吃了兩斤油膩膩的紅燒肘子,花了這麽多錢,也不好意思抗議。


    而鄰居聽說顧家是把豬肉送給去農村下鄉的親人吃,仇恨值也沒這麽明顯了。


    反正他們隻要腦補一下下鄉的人平時生活有多慘,心理平衡很容易就能找回來。


    父子倆回屋,吃著清淡的晚餐。


    吃完之後,顧驁就把去滬江買到的製冷學相關期刊和發票,交給了老爹。


    好讓老爹明天去單位報賬,也把拿介紹信的正牌借口給填坑填上。


    老爹翻看了一會兒刊物,問了顧驁一些技術常識方麵的問題,基本上也都是靠高中物理、和大學裏卡諾循環那點常識就能解決的。


    顧驁也都作了回答,讓老爹覺得挺滿意的。


    於是也就沒查顧驁的賬。


    直到夜深人靜,樓下院子和廚房裏都空無一人之。


    老爹才偷偷地下樓,開始深夜放毒。


    他升起個煤爐,先燒了幾壺熱水,又把仔排用水焯了一下。


    估摸著鄰居都睡著了、聞不見香味後,他才把全部肉排和三斤黴幹菜放一起,開始燜燉。


    黴幹菜焐肉這道菜,必須燜燉很久才好吃。


    所以哪怕是有煤氣瓶的人家,做這道菜的時候也得特地生火燒煤爐——不然在煤氣灶上燉幾個小時,就等於直接燒錢了。


    而兩隻煤餅才七分錢,火力是弱了點兒,卻能文火燒上半夜。


    顧驁並不知道這些,因為他已經呼呼睡下。


    ……


    第二天,上午照常上課。


    見到馬風的時候,顧驁覺得那小子有點過於興奮,似乎自己賺了點錢,就樂得不要不要。


    顧驁也隻有暗暗搖頭:終究還是真.中二少年呐。要練到喜怒不形於色,沒個幾年水磨工夫是不可能了。


    上課的時候,顧驁也終於有了更多的事情可做——原先他沒有輔導書,隻能自己背單詞默寫英語。


    如今總算買到了書,索性就徹底不聽課。老師在上麵講,他自己拿一本輔導書在下麵看,遇到習題就寫寫算算。


    跟他積怨已深的翁得臣,也在暗中觀察、抓顧驁的把柄。


    不過上課看閑書也不算什麽大事兒,所以翁得臣暫時並沒有什麽收獲。


    中午的時候,顧驁找到班主任楊老師,跟她請半天事假,說在農村的姐姐有點事情。


    如今學生家裏有事是很正常的,畢竟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楊老師問了幾句,就批了假條。


    顧驁回家吃了點午飯,取出老爹鎖在餐櫥裏那罐嚴嚴實實的黴幹菜焐肉,以及幾冊輔導書,整齊碼放在大書包裏。


    然後跨上自行車、在車籃子裏放了一大茶缸的涼茶,下鄉去探望姐姐了。


    這是他“下鄉換取高考報名資格”計劃的最後一環,本來麽還得熬到下個月肉票發下來、給姐姐送肉的時候才能攤牌。


    如今他提前搞到了肉,也就提前下鄉探親了。


    40幾公裏的路程,顧驁騎了兩個多小時——後世其實隻有30幾公裏,隻不過如今錢塘江上隻有一座橋,所以得繞遠路。


    幸好三月底的天氣不熱,他才沒有虛脫。


    下午三點,顧驁滿頭大汗、喝光了一整茶缸涼茶,終於趕到會稽城南的紅星茶場。


    也就是他姐當農民的地方。


    顧驁已經來過十幾次了,所以輕車熟路。


    他在山腳下遇到了一個認識的小姐姐,就直截了當問詢:“紗紗姐,我姐呢?”


    那是一個曬得挺黑的女知青,看不出姿色,不過倒是瘦得厲害,明顯營養不良。她叫木明紗,跟顧敏年紀一樣,又都是從錢塘市裏來的知青,所以平時經常在一起。


    木明紗抬眼一看,認出了顧驁,也就和顏悅色地說:“你找敏敏?她在東坡采茶呢——再兩天就清明了,這幾天都沒日沒夜搶著采。”


    顧驁想起這檔子事兒,心下了然。


    錢塘的龍井,是所有茶葉裏最講究時令的。明前是珍品,雨前是上品。


    每年四月都是一年最忙的時候,采茶女們沒日沒夜地搶收明前茶,晚一天過了節氣,價值就跌不少。


    顧驁丟給木明紗一小塊花生糖,然後就推著車上山去找人。


    茶樹都是種在山坡上的,所以茶場的地都是梯田。社員們的自留地也同樣如此,因此日子非常清苦。


    相比之下,其他位於平原水田的公社,社員可以在自留地上種點兒水田作物,還有茭白蘆蒿這些蔬菜,甚至養肉禽、或者捉青蛙泥鰍,補給自己的日常食物。


    而茶場社員隻能在自留地上種幾株老玉米或者竹筍、芝麻。要不就是其他隻能賣錢、卻不能吃的山地經濟作物,比如還是種茶。


    他們的日子,對票證的依賴也就極高,一旦配給的口糧不夠吃,完全沒有其他補給渠道。


    這也是為什麽一年半來,顧家每個月都要給顧敏帶肉——如果顧敏是在平原水田上的公社插隊,隻要那兩分自留地種得勤快點,至少口糧方麵肯定是不缺的。


    至於龍井在廣交會上、能不能在洋大人那兒賣到好價錢,這根茶農是沒有一毛錢關係的——在國家按照計劃征收的情況下,不管你的茶葉種得多好,國家都隻是把茶葉收走之後,每月分給你22斤糧食。(這是未成年女知青的指標,男人會多一點。)


    顧驁推著車,翻過了兩道坡,終於在東坡頂上看到了顧敏,一個揮汗如雨的采茶少女。


    “姐,我給你送肉來了。”


    聽到顧驁的招呼,顧敏木訥地拿搭在脖子上的抹布擦了擦汗,驚喜疑惑兼而有之:“你怎麽來了?還沒到發肉票的日子吧,家裏哪來的肉?”


    顧敏的生物鍾,對於每個月發肉的日子,已經形成了非常規律的自動提醒機製。以至於每月10號前後,身體會像有肌肉記憶一樣,等弟弟來送肉。而隻要日子沒到,她就會自動屏蔽這方麵的思考。


    這種對思想的自律,絕對比後世那些跟深夜放毒對抗多年的抖音用戶還牛逼,屬於大腦的自我保護機製。


    所以顧驁偶爾來早了,就讓她有些懵逼,反應不過來。


    “這個月發生了很多事,中央有人來廠裏了,爸跟著秦廠長要大幹一場呢,各方麵條件都變好了。”


    顧驁長話短說,盡量用顧敏容易接受的方式,把家裏的轉機說清楚。


    顧敏聽了果然很高興,然後當著顧驁的麵就打開了肉罐子。


    肉罐入手的第一感覺是比平時沉了一些,顧敏心中暗喜。


    打開後的一瞬間,覺得豬油香味沒原先的濃鬱,再定睛一看,居然露出了幾根排骨,顧敏心情又是一沉。


    她拿筷子嚐了一塊,不小心翻動之下,發現肉的比例居然比平時多了不少,這才想起弟弟說了:這次的肉不是憑票買的,是額外配給的。


    “這裏一共有多少肉?”她小心翼翼地問。


    顧驁:“兩斤多吧。”


    “兩斤多?”顧敏嚇了一大跳,連忙把罐子蓋好,“都給我拿來了?”


    她的內心很是內疚:“平時才六兩,給我也就罷了。一下子兩斤多,怎麽能都給我呢。你跟爸也吃點兒啊。呐,你今晚留在茶場吃飯,吃幾塊再走。


    你啊就是太老實。你說帶了一年多肉、路上偷吃一兩塊我又不知道!你這樣以後到了社會上要吃虧的!”


    顧驁內心很是無語:合著不偷你東西,反而得挨你數落?


    這特麽什麽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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