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顧驁辭別了嚴平和蘇澤天,跟馬風踏上了回錢塘之路。


    他還很仗義地客氣了一下,留了自己的聯係地址(沒有電話,隻能留通信地址),讓嚴平以後有事兒可以找他。


    趕到縣城的長途汽車站,憑錄取通知書買了車票。因為車次少,得等到中午才能發車,顧驁和馬風就隨便在站前小廣場上逛一會兒。


    因為估計以後都不會來徽省了,所以顧驁和馬風昨夜把全部徽省的糧票、肉票都留給了嚴平,免得浪費。隻是隨身留了點第二天路上吃的幹糧。


    當時的各種票證,大多是分省供給的,除了全國糧票之外,其餘的出了省就形同廢紙。


    因為沒有票,顧驁跟馬風逛了半天也沒東西可以買,最多隻能逛逛新華書店、淘幾本書。


    不過小縣城的書店也沒多少有趣的貨色,最多一兩個小時,顧驁就覺得淡出鳥來。


    這時候就很需要“飲料啤酒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之類的東西打發時間,可惜有錢沒票也買不了。


    後世坐慣了高鐵的顧驁,本來一直不理解綠皮車上為什麽那麽多賣小食的,現在才算切身體會了。


    正在顧驁百無聊賴時,還是馬風眼尖,指著廣場角落的一輛人力三輪車,輕聲說:“誒,顧哥,看見沒,那三輪車上寫著‘炒貨免票’,難道是個投機倒把的?咱去買一點吧。”


    顧驁微微有點近視,眼神著實不如馬風好。聽了提醒後,他才眯著眼看過去,注意到車上掛著塊寫著“傻子瓜子”的硬紙板。


    至於第二行的小字,顧驁已經懶得看了。


    “傻子瓜子?那不就是電視劇裏提到過的投機倒把典型麽!說後來三中-全會開完,中央還拿他的案子、討論雇工算不算資本家剝削。”


    顧驁腦子裏,立刻反應過來。


    對於後世喜歡看年代劇的人來說,年廣久的傻子瓜子實在是太有名了。


    可以說小崗村的十八戶生死狀,代表了農業的改開;而年廣久的“傻子瓜子”,就代表了城市個體戶雇傭製的改開。而且這年廣久跟小崗村一樣,都是典型的徽省“刁民”——


    這裏的“刁民”沒有貶義,隻是說他們敢冒險。改開最初五年,徽商比吳越和粵東的商人發展還要好。主要是浙商粵商要靠算計和嗅覺做生意。而徽商完全就是靠膽子肥,哪怕有可能被槍斃,照樣敢往上衝。


    後來政策漸漸明朗了,膽子大的競爭優勢就不明顯了。


    顧驁起了社會調研的心思,就揣了幾塊錢,跟馬風一起湊上去買瓜子:


    “同誌,兩塊錢葵花籽。”


    蹬三輪車的是個麵頰凹陷、皺紋深如溝壑的中年人。粗手粗腳,一看就是貧苦農民出身。


    聽了顧驁開口就是兩塊錢,中年人拿搭載脖子上的破毛巾擦了擦臉,歪著嘴反問:“小兄弟,買過東西沒?知道兩塊錢瓜子有多少麽?”


    顧驁無所謂地說:“就給我稱兩斤唄,不用找了,剩下的錢,買你回答我幾個問題。”


    中年人把叼在嘴裏的卷煙重新往耳朵後麵一插,咧嘴一笑,揮手就是一鏟,舀起滿滿一勺炒瓜子,倒進一張疊成三角的《人人日報》裏。


    “不用稱了,兩斤隻多不少。”中年人很自信地把報紙包遞給顧驁,“想聊點什麽,不影響我做生意就行。”


    “你是年廣久麽?”顧驁也不想跟一個小販虛與委蛇,就開門見山了。


    畢竟他已經是大學生,小商小販隻要知道他的身份,基本上能回答他問題的,都會回答。


    78年的大學生可是很稀罕的。


    中年人被這麽問,竟然還有些得意:“看你們樣子,也是外地讀書人吧。看來我年老六的名氣不小麽。”


    果然是他。


    顧驁又問:“我記得你不是本地人吧?怎麽想到跑來宣州做生意。”


    年廣久心情不錯:“我隔壁蕪州的,賣炒貨都這樣的——人家買了炒貨放家裏,起碼能吃幾個月,老呆在一個地方怎麽賣得出去?再說都快過年了,當然要把各地都跑一圈了。我一個縣最多留兩天。”


    顧驁聽了暗暗點頭,意識到確實是這麽個道理。


    幹果炒貨是易於長期存放的東西,所以大家買了之後,很久都不用再買。而且還有半個月就是春節了,國人都有過年的時候擺果盤、招待拜年客人的習慣,所以瓜子花生這些東西,確實是年前銷量最好。


    而年廣久的根據地在蕪州,也是地處徽省的江南部分,所以生意覆蓋蕪州、宣州和馬山三地,也就順理成章了。


    短短幾句話,就能分析出這人頗有樸素的生意頭腦。


    連一旁的馬風,都幾乎想掏出小本本記筆記。


    顧驁隨即又問了個他最關心的問題:“大叔,那你炒瓜子,要請幫工麽?”


    這個問題讓年廣久警惕了些,不過看在顧驁像是個爽快人,他還是回答了:“忙的時候請四五個幫工,平時自家人就夠了。瓜子都是收來的,又不用自己種。”


    顧驁:“那你不準備擴大雇傭規模吧?”


    年廣久:“怎麽可能!現在就夠偷偷摸摸了,誰敢再多招人!”


    顧驁聽了,暗忖:隻要不擴大規模,年底的會開完之後,他的案例倒是值得上達天聽。


    不過,運作手法還得細膩一些。


    聊天的過程中,這樣的想法不可抑製地就從顧驁腦子裏冒出來:“記得曆史上,好幾項加快開放進程的最高決策,都是因為領導人偶然聽到了一些例子導致的。


    比如鄧公在三中-全會前聽說了小崗村的十八戶生死狀、立竿見影帶來當年的糧食產量翻倍、一夜解決全村溫飽。然後喊了個‘好’字,一切就合法化了,後來寫進憲法了。


    年廣久的案子,也是三次寫進《鄧選》,推動了曆史發展的。如果我有本事在宣傳口做點工作,幫助信息上傳下達……說不定既能利國利民,自己還能撈到點名聲和口碑。”


    顧驁是很有分寸的,他深知哪些曆史節點能碰哪些不能碰。


    比如,那種“插旗砍旗”的東西,哪怕是宣傳口寫寫文章的,他也絕對不敢碰,那是有可能死或者坐牢的。


    無論是一派的《學好文件抓住綱》,還是另一派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哪怕你是金陵大學馬哲係的教授,寫了這種級別的文章,都會被冷宮幾年,等鬥爭分出勝負了,壓對寶的才會瞬間升遷。(比如那位金陵大學馬哲教授,分出勝負後就成了江南省的宣傳部高官。)


    但是,另一種宣傳和辯論口的工作,卻是普通記者或者中央名校大學生能碰的——那就是幫忙上傳下達、或者負責對社會現實進行解釋追認。


    因為這種事情上,國家其實已經統一意見決定要這麽做了,隻是缺一塊理論或者事實方麵的論據遮羞布,不好意思公開做。你給上麵不小心遞了一塊遮羞布,這是不犯忌的。


    這些東西什麽時候合法化,有時候僅僅隻是看這個例子什麽時候上達天聽了。聽到得早,合法化就早。


    就像二戰中,羅斯福總統和李梅將軍,其實都想拿燃燒彈轟炸東京的非軍事區,隻是被“屠殺平民”這個惡名所困,沒臉下手。


    這時候,哈佛大學法學院的教授們主動告訴李梅將軍:“因為曰本特殊的軍工產業結構,導致其並不像我們美國那樣有全麵的社會化大生產。曰本人將大量初級零件分包到普通家庭作坊加工,因此轟炸東京非軍事區不算屠殺平民,而是打擊曰本的軍事工業”。


    這遮羞布一遞,李梅立刻大手一揮,燒死了十幾萬東京平民。


    如果那個哈佛大學法學教授能早3個月告訴李梅那篇論述,說不定東京也會早炸平3個月。


    但即使美國戰敗了,要槍斃戰犯,也隻會槍斃李梅,不會槍斃到那幾個哈佛大學的法學教授頭上的。


    這種買賣,簡直太適合讀外交學院的顧驁了,外交官不就是做這種賣嘴皮子顛倒黑白的事情麽。


    ……


    顧驁正想到得意處,年廣久放開三輪車手刹的“嘩啦”聲,卻把他從沉思中驚醒。


    他抬頭一看,發現年廣久已經蹬著三輪車飛馳逃跑了,跑的時候還不忘分出一隻手,把寫著招牌的硬紙板往車箱裏一塞。


    十幾秒鍾之後,就有兩個穿著馬甲、臨時掏出紅臂章往袖子上別的家夥,匆匆忙忙衝了過來。


    “看清楚了麽?車上的硬紙板是不是寫著‘傻子瓜子’?”眼看沒追上,為首的一個胖子就氣喘籲籲地問身邊的跟班。


    “隊長,看清了,真是他。可惜又被跑了。”手拿紅漆木棍的瘦子跟班回答道。


    “狗叼滴!都穿便衣了還這麽賊!”胖子忍不住罵了一句。


    喘勻了氣之後,那胖子才看到附近還有顧驁和馬風兩個,正慢吞吞地往汽車站方向踱步。


    “站住!說你們呢,別跑。我們是歌委會糾察隊的!”


    顧驁若無其事地站住:“喊我?同誌,請說普通話。”


    那胖子普通話顯然不標準,但他聽得出顧驁的發音很標準,倒也不敢造次,怕他是大城市來的乘客。


    於是他隻能勉強憋出一口徽普:“小同誌,你們剛才是不是問那個騎三輪車的買瓜子了?”


    顧驁理直氣壯地回答:“沒有,我們就是等車,在站前廣場隨便逛逛。我們都離開徽省了,票都沒留,拿什麽買?呐,最多就剛才買了兩本書,那邊新華書店買的,這也查麽?難道你們這兒新華書店還賣反動出版物?”


    “你……你別胡說!”胖子被壓製得氣勢上都矮了一頭,惱羞成怒道,“把包打開,讓我們檢查一下!”


    說著,他們直接就用武力了。


    顧驁也不想有武力對抗,並不作聲。


    瘦子跟班翻出一張包裹著瓜子的《人人日報》,立刻獻功一樣拿給隊長看。


    “你們還怎麽解釋?”胖子很是得意。


    顧驁冷眼嘲諷:“報紙是我們隨手放在包裏的,瓜子是我昨天在鎮上買了散放的。你拿《人人日報》包瓜子幹什麽?想侮辱上麵的文章呢?”


    “你……你胡說!明明是你本來就拿這張報紙包的瓜子!”見被顧驁倒打了一耙,胖子更加氣急敗壞了。


    他怕顧驁這種讀書人再鬧出幺蛾子,便決定當機立斷。


    “哼,你以為用報紙包我就認不出來了?”胖子說著,就拿出幾顆瓜子,當眾嗑了一口,然後就得意洋洋地質問顧驁,


    “真香!還敢說你是鎮上買的!這個味道就是投機倒把的傻子瓜子!來來來,鄉親們評評理,是不是這個外地人說謊!”


    顧驁哈哈大笑:“嗬嗬,原來真香就是投機倒把的傻子瓜子——那你是說社會注意炒出來的瓜子不香了!好,走,跟我去省委xuan傳部。我給你評評理。”


    一旁剛剛聚攏的圍觀群眾,也跟著大笑起哄起來:“哈哈哈,梁隊長,原來真香的就是投機倒把的,我們都聽見了。”


    那胖子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看顧驁言辭這麽犀利,怕他真是個在宣傳口有後台的,當下一邊抹汗一邊偷偷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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