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徽省,有個賣炒瓜子的,叫年廣久,其實我也機緣巧合見過,稍微聊過幾句。據我所知,如今他就是個小雇主的生產模式,手下四五個幫工,還不都是長期的。”


    “跟年廣久一樣的例子,我還知道幾個。都是稍微雇傭了幾個工人的,效益也不錯,他們自己賺了錢,跟著他們幹的人,賺得也比普通人多……”


    吃完飯,離開食堂,顧驁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連劉記者都晾到了一旁,就單獨逮著嚴平聊這些不可拿到台麵上的話。


    嚴平聽了,很是緊張:“這些人……我不是很清楚,沒聽過。不過那個牌子的瓜子,我倒是吃過。不是我說,小顧,這些人的事情,也就是不捅出來。如果捅出來,挨槍子兒都是有可能的。你問這些人做什麽?”


    顧驁果斷地說:“我希望你們省的宣傳部門,把這些事跡捅出來——我不求你們定調子、評價,隻要就事實判斷部分如實報道,然後引發社會討論就行了。時間上麽,這個月如果來不及,下個月也行,最晚不要拖過12月份。”


    嚴平嚇了一大跳:“你讓報道這種事情幹什麽?這是把某些人架在爐火上烤啊。當事人固然要掉腦袋,具體分管經濟治理工作的幹部也會如臨大敵的。”


    顧驁擺擺手:“沒你說的那麽嚴重——你們隻是揭露,有什麽錯?這些年揭露歪風邪氣的文章還少麽?至於討論的後果,你也放心,我是外交學院的,我對京城的風向了解比你透徹。上麵說了要實事求是,解放思想,就不會一棍子打死的,最多稍微放一放,在觀察一下。


    再說了,眼下也快秋收了吧。你們省的小崗村,到了交公糧的時候是絕對瞞不過去了,到時候是殺頭掉腦袋還是合法化,總要等來判決的。手工業和農業口子,一口氣捅出兩件事兒,也不嫌多。”


    小崗村的事兒,如今在徽省地方上已經偷偷傳得比較開了。畢竟再有一個多月,曆史上就要傳到最高層。


    所以嚴平倒也聽到過些風聲。


    如此一想,讓徽省的新聞部門,提前些打預防針、報道一些事實,倒也不是什麽難事兒。


    無非是在時間差上,稍微政治投機一下。


    嚴平花了好久,想明白顧驁行為的風險,心理上總算願意幫他奔走斡旋了,不過他依然不理解這麽做對顧驁個人有什麽好處。


    “可是,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這就一言難盡了。我的想法,是希望你們那邊把事實報道出來後,一個月之內就能激起中央的《人人日報》介入討論……”


    地方的省級機關報紙,可以隻報道新聞事實,但《人人日報》就是以社論了定調子為主了。如果是有政策代表性的事情,哪怕事件本身比較小,被提上來點評一番的概率還是很大的。


    顧驁賭的,就是到時候與他論戰的外國人,會注意國內的中央機關輿論導向,然後在這裏麵找毛病挑刺。


    而一旦《人人日報》上的社論把這種“雇傭了少數幾個工人”的經濟體,放縱為“再觀察一下”。外國人肯定會據此攻訐“華夏的改革走上了修真的邪路”。


    可是,偏偏顧驁手上是有底牌的。


    他知道,通過馬克思的《資本論》德語原著,就能論證出“雇傭7個工人以下的小手工業,絕對不是資本注意”。如果到時候論戰對方踩中了這個坑,他是絕對有把握把對方駁倒的。


    “七上八下”這個故事,在後世了解改開初年曆史的人眼裏,是不陌生的。顧驁哪怕不研究曆史,也從《曆史轉折中的鄧偉人》這部電視劇中看到過。


    那本來該是中央經濟政策研究室的專家林子裏、在1982年才費盡心機從馬克思原著裏翻出來、為個體戶和雇傭工人的小手工業者正名的重要論據。


    但這並不代表在此之前,國內理論專家就沒注意到過這個問題。隻是因為當時國內報紙很少報道雇傭7人以下的犯錯誤分子的事兒,所以也沒必要為他們找借口——林專家當時也是看了《人人日報》上的形勢文章,才去找素材的。


    如果《人人日報》上的報道早一兩年出現,說不定對應找借口的文章也會同期提前。這就是一個“裝甲科技的發展與穿甲彈技術發展互相促進”的關係。


    因為這個論證用到的是馬克思的原著,最根正苗紅,最原教旨主義,所以不但在國內有用,拿去跟其他社會注意國家論戰也好用。


    阿爾巴尼亞人或許可以不認某某思想、某某理論,但他們不能不認馬克思的德語原文。


    顧驁本來對於“七上八下”也就是當故事聽聽而已,沒往心裏去。


    但是在韓婷關照過他、讓他注意準備論戰之後,他心思就澄澈起來。利用他上學期修了德語、書麵語水平還不錯的基礎,去校圖書館借來了原汁原味的馬克思原著,然後對照著中文譯版和字典,開始有心算無心地針對這個坑備戰。


    現在隻缺讓這個坑在他希望的時間、希望的地點爆炸了。最好是韓婷那邊對於出訪的人士安排徹底敲定後,這邊立刻文章登報,再花點時間慢慢往上走,最後引誘外國人跳坑。


    實在不行,甚至不惜想辦法把這些《人人日報》評論翻譯成阿爾巴尼亞語,主動找機會勾引、曲線遞刀子送彈藥。


    當然,如果外國人沒跳坑,他顧驁也沒多大損失。


    最多這趟去阿爾巴尼亞就乖乖走個過場,全程低調一言不發,謹小慎微拎包別失禮,求個無功無過。


    無非是白白請托了地方宣傳部門,要欠上蕭/嚴家父子一個不小的人情罷了。


    而且,他事後也依然能以自己的名義,寫出林子裏那篇學術討論文章,無非影響和效果不如在外交場合直接“被逼無奈反擊”那麽明顯。


    更重要的是,顧驁知道,如果不故意挖坑、圈定戰場,而是由對方自由發揮的話,那麽他連一點點機會都沒有——馬恩著作那麽厚,他又不是搞政治理論的,臨時抱佛腳怎麽可能麵麵俱到?


    隻有擺龍門陣,集中於一點突破,才是唯一的機會。


    ……


    這些外交陰謀層次的更深考慮,如今自然是絕對的國家機密,所以顧驁也不能完全告訴嚴平。


    他隻能稍微透露一點邏輯上無傷大雅的框架,然後主要用人情交換來利誘嚴平。


    說白了,就是“你別管我為什麽非要這麽幹。你隻要知道你幫了我之後,我會欠你多大一人情、將來願意報答你多少好處”。


    嚴平聽得很吃力,最終還是誤解了,還以為顧驁是想直接在《人人日報》上投稿翻案文章、博取個人學術名聲呢,所以需要地方上先投個餌直鉤釣魚。


    畢竟以嚴平的閱曆、智商,以及他知道的情報,這已經是想象力的極限。


    顧驁也懶得再糾正:“你要這麽想,也行,反正事情辦成了,我承你情,將來必有報答。至於這次的采訪,那就更沒得說了,我完全配合。以後如果還有采訪,我也配合。”


    肮髒的py交易完成。


    嚴平想了想,鄭重地說:“我隻是帶個話,這肯定要家長出麵了。這種文章,先得找個不怕死的愣頭青當投稿人——這還算好找,不管許前程給好處,找個身價低的,總能搞定。


    關鍵是這樣的報道放出來,肯定會有一個省報的具體編輯人員負責。估計得看看有沒有快退休、不怕影響將來仕途的人了。”


    雖然嚴平也知道,問題不一定嚴重,如果顧驁方案文章做成了,這些捅出報道的人反而會有功無過。但是在顧驁完成這一切之前,具體的經手人本人是並不知道全局的。他們肯當棋子,本身就需要勇氣,也就得塞好處。


    兩人商量定了之後,顧驁就全程配合。


    采訪工作完成得非常順利。幾天之後嚴平就會回去,並且讓他父親出麵,在省裏的宣傳部門各種托關係。後來回複顧驁一切搞定、隨時可以發新聞捅婁子時,已經是11月初的事情了。


    這些都是後話。


    ……


    不過,且說顧驁和嚴平接頭的這一晚,一切並沒有徹底結束。


    葉紈這兩天課餘時間,一直在暗中觀察顧驁跟什麽人接頭。


    終於被她逮到了兩個自稱是徽省來的記者、想要見顧驁時,她立刻就敏感了起來。


    顧驁拉著嚴平單獨私聊的時候,她沒機會進去插話。於是就找被單獨晾在食堂的劉記者搭訕。


    劉記者知道這裏的學生都是未來的高官,當然很是客氣。尤其是聽說葉紈也是徽省知青考進來的,更是覺得親切,對葉紈的問話知無不言。


    也幸虧劉記者並不知道顧驁更多秘密,所以葉紈也沒問出多少有營養的事情。


    葉紈心思縝密,暗忖:“他好像在拿什麽條件要挾劉記者、換取按他們希望的口徑接受采訪?會是什麽條件呢?算了不想了,下次去香山坐纜車的時候,我趁左右無人,用這個線索嚇他一下,看看能不能詐出什麽秘密來。我就說,‘那個嚴平和劉記者,都已經招認了,你還有什麽想說的’……”


    葉紈腦補完對質的場景,暗暗為自己的智商喝彩。


    不過可惜的是,因為顧驁最近閉關惡補外交實務,課程實在太過繁忙。所以說好了的香山之行被拖得遙遙無期。


    一周改兩周,兩周改三周。最後眼看都11月份了,還是顧驁的室友盧建軍死拉活拽,說再不去香山就深秋了,楓葉都落完了,這才成行。


    這一天,葉紈精心打扮了很久,還準備了秘密的道具、設計了周密的計劃。


    隻等兩人坐在纜車上、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時候,偷偷詐取顧驁身上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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