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紈假裝沒有意識到“顧驁為什麽會認識索尼隨身聽”這個破綻。


    依然動作不緊不慢地掏出一副入耳式的耳機,然後姿態優雅地分了一個耳朵給顧驁。


    摁下播放鍵,耳機裏緩緩流淌出柔美淒婉的背景音樂,以及一個讓無數國人心旌動搖的聲音。


    是鄧麗君在曰本出道的成名曲——《空港》。


    這個曲子,配合如今的年代背景,以及兩個雙腿懸著、掛在滿山紅葉包圍的天空中、被山嵐吹拂得左右搖擺的人,其實非常應景。


    葉紈假裝把頭靠在顧驁肩膀上,偷偷觀察顧驁的反應。


    哪怕是她這樣從小見識廣博的高幹子弟,半個月前也是特地花了很大精力和800塊錢、才弄來這台隨身聽——


    其實錢還是次要的,關鍵是她父親剛帶團出國訪問演出,並且拿到了足夠的換外匯指標。因為這東西不是合法批量進口的。


    葉紈初次聽的時候,感覺很震撼。曰本原產的環繞音效果和沉浸感,是當時的國人是根本沒想象過的。


    知識,可以傳授和描述。


    但感受,是必須親自經曆的。


    再厲害的老師,也無法教會寫出《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的海倫,什麽是紅色,什麽是綠色。


    但是,顧驁的反應,卻是一種細膩的懷舊,但絕對不包含震驚。


    葉紈決定圖窮匕見了。


    她先不著行跡地摁下一個鍵,擺出副溫柔的表情,用撒嬌的語氣問:“知道這個鍵是幹什麽的?”


    隨著耳機裏鄧麗君的聲音戛然而止。顧驁微微一驚,還以為對方摁到了錄音模式。


    但他低頭一看,立刻發現不是這樣的。


    葉紈摁的是一顆寫著“hot-key”的橘紅色按鍵。


    顧驁當然知道這個鍵是幹什麽的——摁下後,麥克風就會接通。然後你對麥克風說話,聲音就會從耳機裏傳出來。


    從實用層麵來看,此功能純屬雞肋——如果一男一女都已經能分享同一副耳機聽音樂了,還要這個熱鍵幹什麽?


    這根後世那些矯情男女大學生,不敢當麵表白,非要背靠背坐在一起發短信有什麽區別?


    用敖廠長考古視頻裏的評語來說,這就是一個“充滿了戀愛酸臭味的功能”,不如直接改名為“表白鍵”。


    “她不會突然想表白吧?一點征兆都沒有啊,而且我又沒發達呢,她圖我什麽?”


    顧驁被弄得很緊張,但又不能不答:“從字麵上看,這個是熱鍵……啊,我懂了!我在耳機裏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這是邊錄邊實時播放的吧?”


    “你還挺聰明,這麽快就被你發現了。那就閉上眼睛靜靜聽呢,我有心裏話想跟你說的時候,就摁這個鍵。”葉紈不著行跡的誇了一句。


    她才不是想表白呢,她隻是精心設計,希望讓顧驁不經意間習慣這種“耳機裏的音樂突然中斷了”的插曲,那說不定就被她瞞天過海了。


    “哼,卿本佳人,奈何做賊。說不定就是去年跟那個叫山下義久的曰本人會見的時候,被糖衣炮彈收買拉下水了!”葉紈的內心,悲憤不已地想。


    雖然這個想法漏洞很多,但女人一旦認定了一種可能性,往往是會忽視漏洞,強行解釋的。


    葉紈用“狼來了”的手法,聽個一兩分鍾音樂,就摁表白鍵掐斷一次,說些沒營養的暗示。漸漸地她知道顧驁徹底放鬆了警惕,就同時摁下了熱鍵和錄音鍵,開始突襲。


    “我知道這份日報上有幾篇文章是你托嚴平發的,你是曰本間諜吧!”


    顧驁愕然。


    葉紈苦於沒有證據,所以決定了這種直接把話挑明的方式,並且全程錄下來,指望逼顧驁自辯的時候露出破綻,回去再慢慢找。


    “你說什麽呢!”顧驁義正辭嚴地坐直了身體


    “不然你怎麽解釋你第一次聽隨身聽都不驚訝、還有原先那麽多突然冒出來的政治敏銳和遠見!你今天要是不給我個解釋,我就去揭發你!”


    這是一種訛詐式的審訊手段。


    顧驁果然如臨大敵。


    他如果什麽都不解釋,葉紈依然可以給他添堵,讓他接受審查。畢竟顧驁身上確實有解釋不清的疑點。


    或許最後結果是什麽都沒有,甚至葉紈也會因為誣告而留下可能的汙點,但畢竟是沒必要的兩敗俱傷。


    顧驁的大腦飛速運轉,思維劇烈掙紮一番,當機立斷決定解釋。


    當然,辛虧他請托嚴平的文章,已經登出來了,後續的一切,都已經沒人可以踩刹車了,隻能按照他的劇本走下去。


    否則,他是不敢和盤托出的。


    想通之後,他從那疊報紙裏抽出一張,指著上麵一篇題為《蕪州民間經濟暗訪實錄》、作者署名“蕭穗”的文章。


    “這就是我讓嚴平幫忙發的文章。至於目的麽,是為了更好地完成韓老師為我爭取的出訪任務。你知道的,研究哲學理論著作,不是我的強項。


    如果讓阿爾巴尼亞人隨便進攻,我什麽都做不了。既然如此,不如找一個看似漏洞、但實際上卻有100%反擊把握的坑,誘敵跳進去。”


    顧驁先用最簡明扼要的話,把問題的主幹說清楚。


    就在他們來香山公園玩之前沒幾天,韓婷正式通知了顧驁,後續會安排他作為實習助理出訪。


    葉紈如果真是愛國者,就隻能為顧驁保密,甚至協助他完成。


    葉紈的第一反應是匪夷所思。


    “就憑你還想立功?我們這兒都是新人,誰敢說立功,無功無過就不錯了。再說,這篇文章我稍微看了下,簡直就是自揭其短!這是賣國!”


    顧驁傲然道:“反正文章已經出來了,改變不了。外國人肯定會看到的。至於是不是自揭其短,你說了不算,馬恩著作原文才說了算——


    我可是花了半個月的精力,專注於研究這一點,才想到挖這個坑的。你如果現在出賣我,那麽這個坑就沒有人填了,你隻能看著外交論戰的失利,你才是賣國!”


    葉紈心中一震,貌似確實是這個道理。


    如果是在顧驁挖坑之前,她發現了這個秘密,她肯定會阻止他冒險的。


    問題是,現在已經不是挖坑前了,而是恰好處在“已挖未填”的時間差。


    她糾結百轉,一咬牙,說:“那這樣吧,你先把你準備如何利用馬恩原文、駁倒對方在這個點的論戰進攻,全部告訴我,至少能辯得贏我,我才會信你。”


    “你想剽竊?”


    “姐還用得著剽竊你?姐要是官迷,不立功都比你立了功升得快!”葉紈氣極反笑,“我要真剽竊你,就是你……女兒!任你處置!”


    一般人用粗話賭咒發誓,都是“誰特麽如何如何,就是你兒子”。但葉紈沒說過這句粗話,情急之下就成了“女兒”。


    顧驁權衡再三,也不為己甚,就當是學學艾奇遜,當一把不拿學費的好教員:“那你給我聽好了,《資本論》第一卷第三章,《剩餘價值》第四段,是這樣論述的……”


    過程略。


    隨著一聲纜車的響動,供電恢複了,大夥兒緩緩往山下駛去。


    葉紈忘了時間,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聽顧驁長篇大論了五分鍾。


    “……總之,由上可知,雇傭7個工人以下的小手工業者,他們即使偶然得到了剩餘價值,其主要部分也不是用於投資擴大再生產,不符合馬克思對資本家的定義……”


    “所以這種經濟完全是現有模式的有益補充,甚至優於烏裏楊諾夫同誌在1923年以前實施的***……”


    顧驁看纜車快到了,加快語速,恰到好處地結題。


    葉紈陷入了徹底的震驚。


    “他……他怎麽在半個月之內,把《資本論》上那些坑都發現的?怎麽聽起來這麽有道理的樣子?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的人麽?


    這些東西,就算曰本間諜給他特訓,也是做不到的吧……難道他的一切先知先覺,都真的是因為他天才?”


    葉紈瞬間覺得自己的智商優越感和閱曆優越感,被雙雙沉重打擊了。


    “罷了,看結果吧,如果他真的能立功,以後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好了。”


    因為太過失神,走下纜車的時候,她不小心絆了一下,滾倒在地。


    她的鞋子,也早就在半空中時,便落入深穀了。


    “哎呀小顧,你也太不憐香惜玉了,怎麽讓女生這麽狼狽。”神清氣爽地盧建軍,大包大攬地走過來調侃。


    他已經摟著馬卉的腰,一點都不避諱旁人了。


    顯然就在剛才半空中那段時間,他已經敲定了關係。


    “小葉怎麽這麽恍恍惚惚的?不會也被得手了吧?”


    “看不出來啊,平時裝得那麽拿喬,原來背地裏對男人也挺需要的麽。”


    葉紈又羞又氣,懶得解釋,隻穿襪子踩在石子路麵上,一個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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