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時候,葉紈正襟危坐,把女式挎包抱緊在胸前,沉著地與顧驁聊些景色觀感,看似沒有任何企圖。


    在半坡拐了一道,進入下山半程之後,或許是覺得鋪墊醞釀夠了,她開始慢條斯理地套話:


    “上次來的那兩個徽省記者,你好像挺熟的?先進事跡不少麽。”


    顧驁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麽問,於是就承認了:“嗯,那個男生是武大中文係的,我當初機緣巧合,跟他一起複習迎考。”


    善於說謊的人,都是九真一假摻著說,絕不在沒必要的地方多浪費謊言。


    “這樣啊。”葉紈語氣不變,捋了一下頭發,然後從胸前的包包裏一陣翻騰,翻出幾張地方上的省級報紙來,仔細看了之後,挑出一張。


    “這個關於你的先進事跡,就是那次他們采訪你之後寫的?”


    顧驁這才表情嚴肅起來:“你偷偷調查我?”


    葉紈裝出一個自以為魅惑、卻實則僵硬的微笑:“談不上,我隻是覺得你見識很廣,進步也快,很好奇,想了解你更多。


    怎麽說,咱也交情不淺了,全校同學裏,你就數認識我最早。難道有了先進事跡,都要藏著掖著,不肯跟好朋友分享麽?”


    如今的大學生,都是沒什麽城府的,文藝青年尤其多。


    誰要是交到了異性筆友,都得在同學麵前炫耀一下(這年頭沒有拿女qq頭像騙人的摳腳大漢)。


    如果是投稿被報紙雜誌采用了,甚至是媒體上有了關於自己的正麵報道,那更是要買一堆報紙、然後剪報貼起來給大家看。


    而像顧驁這樣有了先進事跡,卻悶聲不響的人,女同學發現後調侃他幾句,那也再正常不過了。


    顧驁無法回避,便正麵解釋:“都是半年多前的事跡了,我就沒往心裏去,再顯擺一次也臊得慌。”


    葉紈見這樣套話無效,眉頭一皺,準備換個套路。


    不過,就在她思考的時候,隨著一聲“啪”地電流爆響,纜車停了。


    總計兩公裏的路程,停在了還剩最後四五百米的地方。


    葉紈微微一驚,卻沒有尖叫,倒是可以聽見前麵百米開外,有其他女生叫了起來。


    “果然是停電麽?”葉紈微微有些緊張地問。


    “有可能隻是負載不穩定,電壓波動,幾分鍾就能重啟吧。”說起這個話題,顧驁倒是輕車熟路得多了,誰讓他上輩子本專業是學電氣工程的呢。


    纜車停電並不會掉下去,所以葉紈也不是很怕。再說了本來就是試車,電力不穩定很正常。


    她略一思忖,就覺得停電說不定還是一個有利因素呢。至少這可以給她更多的獨處時間,不用急著逼問。


    於是她從包包裏,掏出一台比飯盒略大一些、但更加薄的金屬框塑料盒子。


    “我有點怕,陪我一起聽會兒音樂,轉移一下注意力,好麽。”這是葉紈為了今天取證安排的最新道具。


    “索尼隨身聽?”顧驁看到那玩意兒時,就震驚了。雖然忍住沒問,表情卻是掩飾不住的。


    顧驁仔細一想,索尼公司造出的全人類第一款量產隨身聽(walk-man),好像還真是1978年的產品。


    但問題是,曰本人都才今年剛有的東西,國內怎麽可能買得到!


    顧驁對葉紈的家庭背景能量,更深了一層認識。


    而他的表情,也落在了葉紈的眼裏,直覺告訴她:顧驁認得這東西。


    “他一個從來沒去過曰本的,怎麽會認得的?索尼的東西從來沒在國內賣過,合法進口都沒有。”


    她心中疑惑,卻看破不說破,依然動作不緊不慢地掏出一副入耳式的耳機,然後姿態優雅地分了一個耳朵給顧驁。


    摁下播放鍵,耳機裏緩緩流淌出柔美淒婉的背景音樂,以及一個讓無數國人心旌動搖的聲音。


    是鄧麗君在曰本出道的成名曲——《空港》。


    這個曲子,配合如今的年代背景,以及兩個雙腿懸著、掛在滿山紅葉包圍的天空中、被山嵐吹拂得左右搖擺的人,其實非常應景。


    葉紈假裝把頭靠在顧驁肩膀上,偷偷觀察顧驁的反應。


    哪怕是她這樣從小見識廣博的高幹子弟,半個月前也是特地花了很大精力和800塊錢、才弄來這台隨身聽——


    其實錢還是次要的,關鍵是她父親剛帶團出國訪問演出,並且拿到了足夠的換外匯指標。因為這東西不是合法批量進口的。


    葉紈初次聽的時候,感覺很震撼。曰本原產的環繞音效果和沉浸感,是當時的國人是根本沒想象過的。


    知識,可以傳授和描述。


    但感受,是必須親自經曆的。


    再厲害的老師,也無法教會寫出《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的海倫,什麽是紅色,什麽是綠色。


    但是,顧驁的反應,卻是一種細膩的懷舊,但絕對不包含震驚。


    “他絕對是用過隨身聽的!讓我再試試他。”


    葉紈心中暗忖,然後不著行跡地摁下一個鍵,擺出副溫柔的表情,用撒嬌的語氣問:“知道這個鍵是幹什麽的?”


    隨著耳機裏鄧麗君的聲音戛然而止。顧驁微微一驚,還以為對方摁到了錄音模式。


    但他低頭一看,立刻發現不是這樣的。


    葉紈摁的是一顆寫著“hot-key”的橘紅色按鍵。


    顧驁當然知道這個鍵是幹什麽的——摁下後,麥克風就會接通。然後你對麥克風說話,聲音就會從耳機裏傳出來。


    從實用層麵來看,此功能純屬雞肋——如果一男一女都已經能分享同一副耳機聽音樂了,還要這個熱鍵幹什麽?


    這根後世那些矯情男女大學生,不敢當麵表白,非要背靠背坐在一起發短信有什麽區別?


    用敖廠長考古視頻裏的評語來說,這就是一個“充滿了戀愛酸臭味的功能”,不如直接改名為“表白鍵”。


    “她不會突然想表白吧?一點征兆都沒有啊,而且我又沒發達呢,她圖我什麽?”


    顧驁被弄得很緊張,但又不能不答:“從字麵上看,這個是熱鍵……啊,我懂了!我在耳機裏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這是邊錄邊實時播放的吧?”


    “你還挺聰明,這麽快就被你發現了。那就閉上眼睛靜靜聽呢,我有心裏話想跟你說的時候,就摁這個鍵。”葉紈不著行跡的誇了一句。


    她才不是想表白呢,她隻是精心設計,希望讓顧驁不經意間習慣這種“耳機裏的音樂突然中斷了”的插曲,那說不定就被她瞞天過海了。


    而且到了此時此刻,她已經完全確認,顧驁肯定用過隨身聽,還知道很多國內人不該知道的rb見聞。


    “哼,卿本佳人,奈何做賊。說不定就是去年跟那個叫山下義久的曰本人會見的時候,被糖衣炮彈收買拉下水了!”葉紈的內心,悲憤不已地瞎想。


    女人一旦認準了一個錯誤的直覺,行事就會偏激起來。


    葉紈有心取證,用“狼來了”的手法,聽個一兩分鍾音樂,就摁表白鍵掐斷一次,說些沒營養的暗示。漸漸地她知道顧驁徹底放鬆了警惕,就同時摁下了熱鍵和錄音鍵,開始突襲。


    “我知道這份日報上有幾篇文章是你托嚴平發的,你是曰本間諜吧!”


    顧驁愕然。


    葉紈苦於沒有證據,所以決定了這種直接把話挑明的方式,並且全程錄下來,指望逼顧驁自辯的時候露出破綻,回去再慢慢找。


    “你說什麽呢!”顧驁義正辭嚴地坐直了身體。


    “你乖乖承認吧,那天跟你聊事兒的倆記者,都被我盤問過了。你要不是想幹壞事,發那種文章幹什麽?”


    顧驁神色一緊,隨後恢複如常。


    嚴平自己也是擔了幹係的,不可能出賣他。


    難道是葉紈調查了那個劉記者,挖出了一些關於他的事兒?可劉記者並不知道幕後交易。


    “我不知道你指什麽。”顧驁冷靜地裝傻。


    “那就是有了?”葉紈狡黠地逼問。


    “你別胡攪蠻纏!”


    “不然你怎麽解釋你第一次聽隨身聽都不驚訝、還有原先那麽多突然冒出來的政治敏銳和遠見!你今天要是不給我個解釋,我就去揭發你!”


    這是一種訛詐式的審訊手段。


    顧驁果然如臨大敵。


    他如果什麽都不解釋,葉紈依然可以給他添堵,讓他接受審查。畢竟顧驁身上確實有解釋不清的疑點。


    或許最後結果是什麽都沒有,甚至葉紈也會因為誣告而留下可能的汙點,但畢竟是沒必要的兩敗俱傷。


    葉紈的直覺告訴她有戲,便開始最後的心理攻勢:


    “顧驁!我拿你當朋友,不相信你會做間諜,才給你機會在今天這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盤問你。你現在把一切都和我說,隻要不是賣國,我都可以為你隱瞞。但如果你非要公事公辦,那就難看了!”


    顧驁的大腦飛速運轉,思維劇烈掙紮一番,當機立斷決定解釋。


    當然,辛虧他請托嚴平的文章,已經登出來了,後續的一切,都已經沒人可以踩刹車了,隻能按照他的劇本走下去。


    否則,他是不敢和盤托出的。


    想通之後,他從那疊報紙裏抽出一張,指著上麵一篇題為《蕪州民間經濟暗訪實錄》、作者署名“蕭穗”的文章。


    “這就是我讓嚴平幫忙發的文章。至於目的麽,是為了更好地完成韓老師為我爭取的出訪任務。你知道的,研究哲學理論著作,不是我的強項。


    如果讓阿爾巴尼亞人隨便進攻,我什麽都做不了。既然如此,不如找一個看似漏洞、但實際上卻有100%反擊把握的坑,誘敵跳進去。”


    顧驁先用最簡明扼要的話,把他的計謀說了一遍。


    葉紈如果真是愛國者,就隻能為顧驁保密,甚至協助他完成。


    葉紈的第一反應是匪夷所思。


    “就憑你還想立功?我們這兒都是新人,誰敢說立功,無功無過就不錯了。再說,這篇文章我稍微看了下,簡直就是自揭其短!這是賣國!”


    顧驁傲然道:“反正文章已經出來了,改變不了。外國人肯定會看到的。至於是不是自揭其短,你說了不算,馬恩著作原文才說了算——


    我可是花了半個月的精力,專注於研究這一點,才想到挖這個坑的。你如果現在出賣我,那麽這個坑就沒有人填了,你隻能看著外交論戰的失利,你才是賣國!”


    葉紈心中一震,貌似確實是這個道理。


    如果是在顧驁挖坑之前,她發現了這個秘密,她肯定會阻止他冒險的。


    問題是,現在已經不是挖坑前了,而是恰好處在“已挖未填”的時間差。


    她糾結百轉,一咬牙,說:“那這樣吧,你先把你準備如何利用馬恩原文、駁倒對方在這個點的論戰進攻,全部告訴我,至少能辯得贏我,我才會信你。”


    “你想剽竊?”


    “姐還用得著剽竊你?姐要是官迷,不立功都比你立了功升得快!”葉紈氣極反笑,“我要真剽竊你,就是你……女兒!任你處置!”


    一般人用粗話賭咒發誓,都是“誰特麽如何如何,就是你兒子”。但葉紈沒說過這句粗話,情急之下就成了“女兒”。


    顧驁權衡再三,也不為己甚,就當是學學艾奇遜,當一把不拿學費的好教員:“那你給我聽好了,《資本論》第一卷第三章,《剩餘價值》第四段,是這樣論述的……”


    過程略。


    隨著一聲纜車的響動,供電恢複了,大夥兒緩緩往山下駛去。


    葉紈忘了時間,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聽顧驁長篇大論了五分鍾。


    “……總之,由上可知,雇傭7個工人以下的小手工業者,他們即使偶然得到了剩餘價值,其主要部分也不是用於投資擴大再生產,不符合馬克思對資本家的定義……”


    “所以這種經濟完全是現有模式的有益補充,甚至優於烏裏楊諾夫同誌在1923年以前實施的***……”


    “他……他怎麽在半個月之內,找到那麽多《資本論》上的坑?怎麽聽起來這麽有道理的樣子?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麽?


    這些東西,就算曰本間諜給他特訓,也是做不到的吧……難道他的一切先知先覺,都真的是因為他天才?”


    葉紈瞬間覺得自己的智商優越感和閱曆優越感,被雙雙沉重打擊了。


    “罷了,看結果吧,如果你真的能立功,那就是我錯怪你了。到時候我向你賠罪,以後你說什麽我都信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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