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手續,已經是下午1點多了,畢竟一上午連續趕了府右街和京西賓館兩個場子。


    顧驁正是16歲的長身體年紀,腸胃好,都快餓扁了。


    幸好離開會議廳時,走廊上就有漂亮的服務員小姐姐,很禮貌地低聲指路:“請從左邊電梯,上頂樓用餐。”


    顧驁看了看,左右並沒有其他人同行,便自己坐電梯去了13樓的餐廳。


    因為交接手續的辦理本來就是有快有慢,不好統一安排圓桌餐,所以餐廳準備的是自助餐,中西菜式都有。


    1979年的自助餐,可是絕對的稀罕物,哪怕在京城,也不超過五處。京西賓館若非軍-委的指定招待所,恐怕也撈不到這麽好的待遇。


    餐廳門口沒人收票,應該是默認“能混進這幢樓的人,肯定都有資格吃”。


    占地半層樓的大餐廳,擺了30張四人方桌,卻總共隻有40幾個人吃飯,所以大部分人都能單獨占一張桌子據案大嚼。


    顧驁也不客氣,拿了個骨瓷大盤,依然按照學校教的西餐禮儀,土豆牛腩、酒燜羊肉……斯文地裝了滿滿一盤。


    上外交學院之後,他雖然已經能隔三岔五吃點肉,但畢竟不是敞開了吃,哪有這裏爽。


    先來三斤各種做法的內蒙牛羊肉打個底。


    然後一條雪菜燉的野生大黃魚、一碗山雞口蘑湯消消食,覺得肚裏有貨之後,才慢條斯理地看看有沒有別的稀罕物。


    結果搜尋了一圈,他就後悔了。


    他又看到了梅花鹿脯燒烤、荷花雀酥糜……以及其他兔子獐子之類的野味。


    幸好沒有熊掌。


    每樣都拿了幾塊之後,顧驁本來覺得有點奢靡的罪惡感。但吃著吃著,他也回過味兒來了:


    不能用後世的物價水平來衡量這些招待的檔次。


    70年代末,綠色野味還是比較便宜的。京城北邊的大草原上,或者西邊的燕山山區,每天會有無數的非保護動物野味。


    這是工業化還不徹底、生態環境尚可的紅利。


    相比之下,賓館的自助餐在“需要用到外匯的進口食材”方麵,就卡得比較緊了。最多就是魚子醬之類從蘇聯可以進口的食材,能夠自助供應。


    至於法國意大利的鬆露、加拿大/北歐的金槍魚/鮭魚、澳洲的龍蝦……那是絕對不會在自助餐上看見的。


    一言以蔽之,隻要是本國人民可以生產的東西,盡管吃。但要用到美元的,那就想都別想。


    顧驁估計自己前前後後吃了不下五斤肉食,最後大盤子裏還剩一隻烤野兔、一堆荷花雀酥糜,實在是吃不下了。


    他吃的時候已經發現,旁邊有些人選擇了打包,而且服務員並未阻攔。但顧驁畢竟拉不下這個臉來——即使這是合法的,旁邊那麽多有身份有官位的人看著呢,影響多不好。


    所以他就朝一個服務員小姐姐招招手。


    “同誌,我不是故意的,不小心拿多了吃不完,能付錢打包帶走麽?”


    女服務員微笑了一下:“我直接給您打包好了,不用錢。”


    “不不不,我真不是想占便宜,是不小心拿多了。應該給錢的。”顧驁如今隻是有錢沒有票,所以能拿錢解決的問題他是不怕的。


    當初高考之前,在錢塘跟馬風一起賺的那幾千塊生活費,到現在都一年多了,還沒花完呢。


    留著也是等貶值,不如給自己投資個好身體。


    然而,女服務員又給了他一個台階下:“我知道,給客人打包,也是避免浪費麽。你剩的一盤都不到,這是正常的。又不是打包了一整盤還要再拿……”


    顧驁一聽,竟然覺得很有道理。


    原來“一盤以內分量的剩菜”,是屬於“不小心多拿”的。


    打包帶走才是“勤儉節約、避免浪費”。


    這服務是真的好……


    最後,他就拎了一隻兔子,兩斤荷花雀肉糜,挺著肚子離開了京西賓館。


    下台階的時候還小心翼翼的,差點連自己的腳尖都看不見。


    ……


    走出賓館大門,還有服務員問是否需要接送,被顧驁謝絕了。


    他需要消消食,決定走回學校。


    不過也就幾百米的距離,從玉淵潭的南門走到東門,就到學校了,根本消化不掉多少東西。


    寢室裏空無一人,室友都回老家過寒假了——期末考試已經結束兩天,要不是顧驁有別的安排,本來也該坐火車回錢塘了。


    “都3點多了,剛吃五斤野味,晚飯肯定是不用吃了。這兔子怎麽辦?”


    顧驁看著食物直打飽嗝,有點不知所措,決定下樓轉一轉,看看有沒有沒走的同學分享一下。


    一圈轉完,隻看到一間宿舍還虛掩著門,顧驁就禮貌地敲了一下。


    出來開門的,是大一日語班的楊義:“顧……學長?快請進。”


    楊義平時比較低調,逢人喊哥,不過顧驁實在是年輕得不像話,所以他隻能喊學長了。


    幸虧他是學日語的,這也不奇怪。


    顧驁打量了兩眼:“就剩你一個人在?”


    楊義一邊把顧驁往裏讓,給他端椅子,一邊解釋:“我是本地人,不用趕火車,就多留幾天——圖書館還沒關呢,好多不能外帶的書,趁這幾天沒人搶,抓緊學習。”


    這一點顧驁是知道的,當初接楊義報道的時候,這個京城本地學弟還自己跑到學校了,害他在崇文門火車站等了好久。不過後來也算因此印象比較深刻,這半年裏略微有些交情。


    顧驁微微點頭:“這麽用功。”


    楊義給顧驁倒了一杯熱水,謙虛地笑笑:“時不我待啊。您的成就擺在那兒,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晚輩,能不急麽,都20好幾的人了。”


    顧驁對此倒是一點都不拿喬:“話不能這麽說,你念書之前在部隊幹了七八年了吧,將來這都是寶貴的曆練。”


    楊義頹廢地笑笑:“通訊兵、宣傳兵能學到什麽,就是吃苦而已,最後也沒能正式提幹,所以還是要讀書。”


    顧驁看話題越聊越開,怕忘了正事兒,就把油紙包先擱桌上:“看我,都跟你聊忘了——我中午在京西賓館吃的,你不嫌棄是剩菜,就拿去吃吧。”


    因為已經涼了,香味沒那麽濃鬱,不過看到那棕黃油亮的顏色時,楊義的唾液腺還是瘋狂分泌起來。


    “京西賓館?那可檔次高……這怎麽好意思呢,要不晚上一起吃?”楊義強忍著客氣。


    “自助餐,我中午吃了五斤,各種肉。晚上一點都吃不下了。”


    楊義瞠目結舌。


    這世上還有一頓吃五斤野味的好地方?


    不過,他馬上轉念一想:“書上教過,西方的‘自助餐’是一種想吃多少吃多少的宴會組織形式……要是我去起碼吃七八斤!”


    這麽一思量,楊義就不廢話了,直接“嗖”地揪走了一條兔腿,咬著咬著眼眶就濕潤了:“顧學長真是仗義啊,自己有肉吃,就想到弟兄們了。明明可以留到回家火車上吃的……京西賓館大廚的手藝就是好,太香了……”


    顯然在他的字典裏,並不存在“烤肉放過夜了可惜”這種詞匯。反正是冬天,人家農民燒的肉,沒冰箱都能吃半個月呢。


    顧驁看對方吃肉也尷尬,就順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聊:“楊哥,說說你在部隊的經曆唄,通訊兵怎麽會轉宣傳兵的,前者是技術兵種吧。”


    “別,你千萬別叫我楊哥。”楊義連忙抹嘴,不敢托大。


    顧驁為難:“你比我大快十歲……”


    楊義堅持:“那也不行。”


    顧驁想了想:“那叫你阿義總成了吧?”


    這下總算行了。


    楊義便一邊吃一邊回答:“通訊兵其實也沒多大技術含量。我剛進去的時候,要學發報,後來連、營兩級配了野戰電話和對講機這些,就改電話兵了。


    後來團裏看我聲音正氣,就拉去做播音員,成了宣傳幹事,不過沒正式幹部編製。其實現在還有老師說我這嗓門適合上電台。”


    顧驁聽了,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壞了……這兔子和雀肉糜裏都有辣椒,不會對嗓子不好吧?趕緊別吃了!”


    楊義連忙把肉護住:“不礙事不礙事,這點辣算什麽,再說我又不想當發言人。”


    “我看你辣得眼淚都出來了。”


    “那是好吃得眼淚都出來了!”


    寢室裏充滿了哥們兒的氛圍。


    “吃什麽呢,笑得這麽開心。”


    顧驁跟楊義扯了會兒淡,寢室門就被擰開了,還傳來高跟鞋的聲音。


    來人竟是敲門都沒敲。


    顧驁一看,原來是韓婷。連忙整理了一下衣服,恭敬地站起來:“韓老師——我今天在京西賓館吃的自助餐,一起啊。”


    韓婷優雅地拈了一塊雀肉糜:“我剛才去寢室找你,覺得你也該回來了,結果人都沒有。幸好下樓的時候,聽到你聲音了。上午還順利吧。”


    顧驁簡單匯報了幾句,楊義還想回避,不過被韓婷一個手勢製止了,示意他不礙事。


    聽完之後,韓婷微微點頭:“你能跟一機部外事局的人混熟,那就最好不過了。部裏還有最後一個福利獎勵你,算是彌補你被轉出去。”


    “什麽福利?”顧驁熱心地問,連楊義也豎起了耳朵。


    “你別買回家的火車票了,再住兩天吧,跟專列一起去南方——親王住了十幾天,覺得北方不舒服,又想去散散心。


    部裏還是按老規矩安排,第一站金陵,後麵姑蘇、滬江、終點站錢塘。反正是火車,部裏的接待隨員不差這一個,就捎上你好了。


    到時候聽禮賓司朱副司長的安排,讓你幹什麽就幹什麽。說不定會讓你聊聊跟越南人打筆仗的事兒,給親王解解悶。”


    顧驁恭恭敬敬地接受了任務,內心其實是不太願意的:他又不是給人解悶的。


    不過考慮到待遇應該還不錯,閑著也是閑著,就這樣吧。


    一旁吃兔子的楊義,聽得目瞪口呆。


    差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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