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曼穀亞運會的時候,張一謀、顧常衛和馬風他們學校裏,都還沒有電視機,所以他們都是從報紙上獲取亞運會的相關信息,然後靠腦補中國隊奪取一枚枚金牌時的英姿。


    雖然因為中國隊才第二次參加亞運會、競技體育的舉國體製還沒建立起來,所以在金牌榜上依然惜敗於曰本,僅居亞洲第二。不過對於積貧積弱已久的人們來說,第二也不錯了,足以鼓舞民心士氣。


    如此算來,今天的全運會,就不僅是張馬顧三人第一次現場看到國家級體育比賽,甚至此前連電視都沒看過。


    他們自然是看到什麽都新鮮。


    男子單杠場地上,桂西隊的16歲小將李寧做單臂大回環,就足以引起所有人的驚呼。


    而女子高低杠場地上,八一隊馬燕紅的腰部換杠,則會吸引來一陣陣憐香惜玉的抽氣聲,似乎觀眾都能對選手拿肚子停杠的劇痛感同身受。


    至於鞍馬場地上的托馬斯全旋……哦不好意思跑錯片場了。這動作要等仨月後的匹茲堡世錦賽、才被庫爾特.托馬斯發明出來,所以目前地球上還沒人會。


    目睹酷炫之餘,所有人對顧驁弄票的能量也愈發肅然起敬——這麽高規格的比賽,居然說想看就能馬上變出票來,手筆太逆天了。


    馬風甚至覺得,哪怕今兒個沒有正事,隻是為了看比賽,自費從錢塘趕來一趟京城都值了。


    旁邊看台區上,那些四九城裏喜歡指點江山的老少爺們兒,也紛紛對著這邊外賓區幾張明顯是中國人臉的人指指點點,但誰都知道這種指點的背後,全都是羨慕。


    體操比賽不可能一直高潮,在精彩動作的間歇,馬風也能逮住機會,跟張一謀聊些生意上的正事兒。


    自從剛才互相認識的時候、聽說伊力特曲的廣告是張一謀拍的,馬風就打定了主意這次的洋河大曲和利群煙都一事不煩二主了。


    兩人聊著聊著,自然會扯到廣告創意上。洋河還好搞定,馬風基本上就按照前一個白酒廣告,想走拉風酷炫吸眼球的路數,雖然沒多大突破,但應付如今的觀眾審美,已然足夠。


    聊到利群煙的時候,馬風還想乘勝追擊,走耍帥路線。


    不過一旁的顧驁聽見後,卻委婉地製止了他。


    “馬子,這事兒不能這麽辦,煙畢竟不是什麽正麵的東西,雖然國家目前沒有相關政策,但為了你們,尤其是張導將來的名聲,還是別這麽拍了。”


    “呦,顧哥你這就寒磣我了,我就一念書的攝影師,千萬別喊我張導。”張一謀連忙謙虛。


    顧驁擺擺手,示意這些細節不重要。


    國內對廣告業的立法是很滯後的,90年代初才有。但在廣告法出現之前,已經有相關的行政法規,會對廣告內容的審批作出規範。


    比如87年的《廣告管理條例》,乃至更早的《廣告管理暫行條例》。


    其中“暫行條例”是82年就頒布了,跟《商標法》一起捆綁出來的。


    馬風如果強行給香煙打直接正麵的廣告,兩年內倒是沒問題,可畢竟容易給藝術家留下黑曆史。


    張一謀顧常衛將來的藝界名聲會很值錢,顧驁不希望現在太隨性,鬧得將來他們後悔。


    “那顧哥你覺得這個廣告怎麽打呢?利群家的我畢竟已經接了,毀約很難辦啊,以後就找不到人合作了。要不將來咱少拿點煙廠的錢,這條先給對方做了?”馬風還是很聽顧驁勸的,隻是有些惋惜。


    79年,國內做消費品的廠子,個個都缺錢,即使看到了同行吃桃子的先例,有魄力花大錢打廣告的依然占少數。煙廠算是僅有的稅前利潤爆棚的單位。


    顧驁也理解馬風的難處,委婉地剖析:“我沒讓你不給煙打廣告,隻是要注意宣傳口徑。不要出現產品,不能表現煙的帥氣、男人。但是體現一點文化哲學內涵還是可以的嘛。”


    “文化哲學內涵?”馬風暗暗叫苦,“那對方估計不肯掏這麽貴的廣告費了吧?產品臉都不能露,肯定得打折了。”


    後世的煙草集團肯花大錢打不露臉的廣告,那是因為法律已經規定了。而現在法律沒規定,製片方卻要主動讓廠家打折扣,說服工作的難度自然是不同的。


    不過,也幸好是利群了,顧驁想起前世看到的頗有哲學拔高的原作,就知道如何勸說了。


    顧驁:“能不能讓對方廠長接受,就看你怎麽吹噓廣告設計了,忽悠的口才好,照樣可以勸服。”


    馬風:“那顧哥你說說,這個該怎麽表現?”


    顧驁端著兩根指頭,敏銳地說:“抽煙肯定是不好的,所以我們肯定不能顛倒是非說抽煙好,但是我們可以換個角度,說另一件事情更不好,那就是失去自由意誌。”


    饒是馬風已經算天子第二號大忽悠,還是被顧驁的思維跳躍性晃得找不著北了。


    而一直旁聽的張一謀和顧常衛,更是驚訝得連馬燕紅的精彩高低杠都不看了,注意力全部被顧驁的裝逼言論吸引:“這都行?”


    顧驁智珠在握:“怎麽不行,我們這樣假設好了——首先,計算機你們都見過吧?”


    三人異口同聲:“聽說過,沒見過。”


    “咳,沒見過不要緊,聽我說結論就是了,”顧驁沒想到大家居然還沒見過,“計算機誕生30多年來,運算能力發展有多快?十五年前,英特爾公司的聯合創始人戈登.摩爾就提出了‘每過18個月單位密度cpu運算速度翻倍’的預測,被稱作摩爾定律。


    這個定律至今一直有效,在電子載體這個時代裏,也會繼續有效下去,持續幾十年。所以計算機的處理速度,是每15年翻1000倍。我們現在是初代計算機的百萬倍,三十年後是我們現在的百萬倍。


    技術發展到那時候,阿蘭圖靈所說的人工智能或許還不能徹底實現,但在某些判斷、統計和推演上,超越人類,是輕輕鬆鬆的。


    那麽我們假設,如果有一天,你有一個傳感器助手,能監控你的生理指標、然後用計算機進行數據分析,告訴你你如果今天再吃一包巧克力,就會增加萬分之一的糖尿病風險,你是吃還是不吃?


    如果他進一步告訴你,根據你現在的身體綜合狀況,你補充某種維生素、甚至吃某種處方藥,對你的健康狀況有好處,你是做還是不做?就算,我們假設它預測成功的概率不能全對,但誤診率絕對比人類醫生要低——至少比說‘吸煙有害健康’的人類醫生要低。


    馬風,你還記得我是怎麽從太東電器手上,把射擊遊戲機的概念攫取過來的麽?你還記得,希捷是怎麽從上一代ibm硬盤供應商那裏,把市場搶過來的麽?


    就是因為上一代硬盤商和太東電器太相信市場調研數據了!因為革命的東西,永遠不是歸納數據能夠演繹出來的,這是一個底層顛覆的東西。


    人類如果做什麽事情,都追求‘根據大數據來說最劃算’,那他還做什麽人呢?直接去做機器就好了。允許不劃算,至少在某些情況下、有權做出不是最劃算的選擇,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崇高所在。


    你從一個高峰邁向另一個更高的高峰之間,不是一路往上走的,而是要先下山。如果時時刻刻要最劃算,你就不肯下山了,一輩子限製在第一個山峰上了。


    所以,人類應該享有生命健康權,這是基本人權之一。但是在生命健康權之外,更崇高的是選擇的自由,是自由意誌——包括一個人有權選擇暫時自我傷害,哪怕沒有理由。因為機器人是永遠不會無緣無故自我傷害的,它們太效率了。有權自我傷害的,才是崇高的革命者!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讀完這首詩,你覺得為了自由意誌,拋棄幾分鍾壽命還算很難麽?


    其實我也不愛抽煙,但我抽的不是煙,我是在提醒自己,哪怕有一天,計算機發達到能幫我做一切選擇,但我至少還有選擇自我傷害的自由——


    當然了,煙這個東西肯定是不好的,因為它有成癮性,用任何有成癮性的東西來提醒自己自由意誌,往往是逃離了前一種精神控製外力、卻被另一種外力俘獲。我剛才的理論,如果要想完美,最好是換取一種沒有成癮性的自我傷害渠道。”


    三個人都聽得目瞪狗呆。


    臥槽?漢語的忽悠技術,竟然能發揮到如此高絕的程度?


    簡直是高山仰止。


    生死人,肉白骨。


    “這……不能否定健康,但是用自由和健康來讓人們做出選擇?顧哥您是怎麽想到這個角度的?”馬風驚駭地呢喃著,似乎發現了口才的新大陸,也陷入了又一次深層的反思,


    “今日才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唉,我這種當老師培訓出來的口才,到底不如顧哥這種按外交官培養出來的口才。”


    顧驁笑道:“其實也不難,美國人幾年前就有萬寶路的禦用說客在研究這些話術了。我不過是與國際接軌。他們最大的武器,就是用‘健康’和‘反抗權威意見’來讓消費者權衡。


    美國人都是很叛逆的,就算他們真知道吸煙不健康,但是他們能抵禦得住‘我的事情我做主,讓專家叫獸滾尼瑪蛋別在老子麵前嗶嗶’的誘惑麽?


    要不是我們中國人還比較淳樸,還願意相信專家,我連剛才那番‘本土化移植’的工作都不用做,直接把美國人的台詞翻譯過來就行了。”


    三人竊竊私語,興奮不已,都覺得話題已經上升到了藝術哲學的層次。


    “那顧哥您覺得廣告語怎麽設計比較好呢?”馬風已經徹底膜拜,失去了自己的思考能力。


    那就幫人幫到底吧。


    顧驁清了清嗓子:“你們就拍一個旅行者的宣傳片。旁白這樣配:人生就像一場旅行,重要的不是目的地,而是沿途的風景,和看風景的心情。利群,讓心靈去旅行。


    翻譯一下呢,煙民們聽了,腦內自然會翻譯成這樣:人生就像一場旅行,重要的不是活多久,而是活得爽。老子連利群都沒得抽,活那麽久幹嘛。”


    “外交官顛倒黑白的口才,就是牛逼啊。唉,比不了比不了。這個詞拿過去,加上剛才的解說,人家煙廠廠長肯定心服口服,不出現產品都肯乖乖掏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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